谢骛清仍静看她。
初见那夜,她便想,他的眼像夜里的什刹海。照见什么,便映出什么,瞧不出底下究竟压了什么……现在更甚。
“清哥儿精明得很,不大能吃亏的,”姐姐接话道,“不怕吃亏的男人,那是本身就没多大能耐和资本的,别说吃亏,就算被人吃了,也亏不了多少。”
何未险些被逗笑。谢四小姐比她想象得有意思多了。
谢骋茵又道:“我们清哥儿不一样,被人吃一口,那就亏大了。”
谢骛清转而再看四姐。
他从进门,仅仅说了一句话七个字,就引得她们聊到这里,也是不容易。
“所以想来,我父亲禁他夜里出去,还有些先见之明。”四姐姐又说。
何未又应了声,陪着聊:“谢将军家规一定极严。”
谢骋茵笑说:“是啊,父亲他拥护新制度,尤其拥护一夫一妻的婚姻。对清哥儿这方面,管得是多。”
“谢老将军……是个跟得上时代的人。”何未努力表达赞誉。
谢骛清懒得再阻拦,闲闲地翘起二郎腿,靠在了椅背上,看她们到底能聊到何种程度。
何未其实早就觉得不妥,无奈他四姐兴致正高,不得不陪聊……她也靠在了椅子背上,却是规规矩矩,面对长辈的姿态。
谢骋茵笑吟吟见并肩坐着的两人:“听清哥儿的副官说,你去过百花深处?”
“……对,”何未答,“有一晚……去过。”
她不想说得含含糊糊,可总不能报上具体的月份日子。
谢骋茵似想到什么,好奇心大起,欲要挨着她坐下。
谢骛清忽然坐直身子,伸出手臂拿茶壶,偏巧挡住了四姐的脚步。他倒完茶,又拿了纯银的盛奶杯,将乳白色的液体倒入茶杯。随即,把杯子推到一旁——她的面前。
何未见面前冒出一杯奶茶,如获大赦,马上两手捧起白瓷茶杯,借着喝的动作,逃避他姐姐过于深入的闲聊。
谢骋茵旁观着,悄悄观察这个年轻女孩子,弟弟喜欢海棠,西府海棠。这女孩子周身白衣里的脸,可不正像雪托着寒冬微绽的海棠。
“我有个没打完的电话,”她忽地没了聊天的想法,柔声道,“你们先坐。”
说完,谢骋茵没往里间走,径自出去了,临关门前,像怕何未走掉一样,热络地说:“何二小姐不忙的话,等我回来?”
“不忙,”何未摇头,“我来天津没大事,只为了看客轮起航。”
门在眼前,关上了。
何未闻着茶杯飘出的奶香,瞧了一眼邻座沙发上的谢骛清。
两人头回坐得近,竟不大习惯。
“刚才在餐厅见到你了,”她对他一笑,“你没看到我。”
其实看到了。她极好认,冬日里,尤其在北方,少见喜欢穿白的女孩子。
他为自己倒茶:“人太多,没注意。”
“是啊,人好多,”因为大多是何家的旅客,她作为船主人,自然心情大好,“今年最后这一班客轮人格外多,大家都不想等几个月再回家。”
他听她说。
何未想想,客轮的生意和他无关,他该不感兴趣:“你来过这里吗?这家利顺德?”
“来过,”谢骛清说,“十几岁的时候。”
你十几岁?那是我几岁?何未欲追问,细细算,但没好意思。
思来想去,“哦”了声。
“这里的填料鹌鹑和龙虾不错。”她又说。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就是位子不好定。”她想提醒他。
这种地方,钱搞不定的,毕竟政要多。
谢骛清打开雪白的餐布,从一套餐具里挑出吃蛋糕的银叉子。
“如果你想吃,晚上让人给你安排位子,”他没看她,而是以目观察碟子里的四个美貌胜过口味的小蛋糕,“作为船票的谢礼。”
“不用,我晚上有事。”她摇头。
其实船票对她来说,真不是大事。她对他解释:“这两张票,我虽然没收钱,但不是大事。我们家每个客轮都留有特等票,就是为了方便送给家里的朋友。每年往来十几趟客轮,我送出去的船票要有上百张了,”她笑,“真不是大事。”
何未想想,又补充道:“而且你是白谨行的老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
谢骛清没回答,点点头。
两人继续一个耐心为蛋糕相面,一个捧茶杯思考还有什么话题能聊。
“明天,准备去哪儿?”他忽然放了叉子,竟先问她。
何未舒了口气,笑着答:“准备带家里人逛个好地方。”
她想等客轮顺利出海后,带莲房去商业街。
谢骛清再次点头。他把衬衫袖口的纽扣松解了,挽了两折,边整理袖口边问:“去得地方熟悉吗?”
“这里我常来,哪里都熟,”她说,“莲房没来过,想带她去大使馆附近走走,买个帽子。她喜欢帽子,自己舍不得买。”
他凭着这几句话猜她要去的是法国大使馆附近的商业街。天津在上世纪就被打开,成为通商口岸,商业发展得好,大小商店密密麻麻排了一长条街。他擅长巷战攻城战,经验丰富,走过的路绝不会忘。有过什么建筑,高矮如何,是否有最佳射击角,是不是适合设伏……稍微回忆就有谱了。那个商业街有个十字路口——
有个两层帽子店正在十字路口的东南角,女孩子应该喜欢。
“注意安全,”他提醒她,“如果有事,随时找我。”
怕她误会自己多管闲事,加了句:“我既然在天津,该替老白照顾你。”
“没事,不会有事。”何未答。
谢骛清立身而起,进了里间。
这间房是他的。四姐住隔壁,房间没配电话。从到了天津,不再受监听的四姐终于有了自由,特地跑到这间房打电话。所以她眼下在何处继续那所谓的“没打完的电话”,不得而知。
谢骛清一进屋,和往常一样顺手解军裤的皮带,到半途中直觉不对,停了,重新扣好。他刚才在餐厅懒得应付那些人,借故走开,想回屋子里透透气,顺便把好久没穿过的军装脱了,换西裤衬衫……没想到,屋里不只有四姐,还有先他一步离开餐厅的何未。
眼下一个年轻女孩子在外间,换衣服是不可能的了。
必须找点儿适合又不会引起门外众军官们遐想的事情做,谢骛清环顾房间,决定找几份报纸拿出去,两人分着看报。
谢骛清刚够到盛着报纸的篮筐,准备翻最新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他接了,带着数日未好好睡过的疲倦,轻“喂”了声。他把电话听筒夹在脸下,手里翻报纸的动作未停。
“清哥儿,”二姐在电话那边柔声、带着几分好奇地问,“听说,你房里的女孩子,漂亮的像西府海棠?”
谢骛清手停住,冷淡地回说:“喜欢海棠的话,改日我让人送去你府上。”
“九年前你都为国捐过躯了,今日,当为自己活一回了,”二姐姐轻声道,“这两张船票可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在这时局里,人家女孩子是冒了风险的。你当知恩。”
……
屋外头,何未实不想听,却不得不听。
先是听到一句要送海棠,她联想到,既然送花,应该是送给女孩子的。
谢骛清像在肯定她的想法,跟着、低声说:“没必要见到女孩子在我身边,就胡乱想。”
他的声音,继续低声解释:“是,我是和她单独在一个房间相处过。”
何未联想到白谨行说的胭脂堆、荣华洞,复又想到谢四小姐说的,谢骛清被人骗到房里的事。她约莫猜到,此刻屋里的人应该是被准女朋友误会,正在费力解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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