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归藏站直身体,叹了口气,周围又无旁人,便就像是倾诉一样,对站在一旁的沈秋说:
“不但不恨,反而有些敬佩。
我自问做不到如任豪一样,如此专注于江湖正邪之争,还愿为此事押上性命。
此乃义士之行,我心中敬佩,便来吊唁。
只是父仇在身,不便在白日过来,让沈兄见笑了。”
“不见笑。”
沈秋摆了摆手,他说:
“这大白天里,每个人来都是哭哭啼啼,恨不得装出一副哀默心死的姿态,好让旁人知道,他们都为正派魁首之死痛心疾首。
但嘴里说的好听,心中却都是如生意一样。
借着任叔之死,把这五龙山庄弄得乌烟瘴气,若是没有这灵幡白布,旁人还以为,咱们在山庄办武林大会呢。
真是热闹的很。”
他摇了摇头,对陆归藏拱了拱手,说:
“任叔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会喜欢陆兄这样真心实意的吊唁的。只是,陆兄也说了,父仇在身,不可不报。
如今任叔已死,你家仇怨,又该如何?”
沈秋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陆归藏这次陪着东方策来五龙山庄,其实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也没回答,只是看着沈秋手上的黑色拳套,这青衣公子说:
“任豪死前,选了你做衣钵传人,这事我是知道的。他也算是你长辈,又有授艺之恩,那我陆家与任豪的恩怨,自然要落在沈兄身上。
四年之后,武林大会时,我会向沈兄挑战。”
陆归藏背负着双手,直言不讳的说:
“到那时,还望沈兄不要留手,与陆某好好打上一场,此战之后,不管谁输谁赢,恩怨自消。”
“四年?”
沈秋脸上没有什么畏惧为难之色,他看着陆归藏,说:
“我观陆兄一身气势深藏于胸,神光内敛,行走之间,真气丝毫不泄,怕是已有突破之兆。四年之后,陆兄怕已是天榜中人了。”
“那又如何?”
陆归藏也看着沈秋,他说:
“沈兄之前藏得深,我与东方都没发觉,以为沈兄只是地榜前列的武艺,但能袭杀万毒,证明沈兄也藏了一手。
四年之后,沈兄也注定是天榜中人。总该不会说我陆归藏欺负你吧?”
“不会。”
任豪棺木前,沈秋耸了耸肩,他说:
“四年之后,若沈某真败了,那也是我手段不行,怨不得旁人。不过,那也是四年之后的事,世事无常,谁又说得清楚呢?
反倒是陆兄,比起和我的四年之约,东方策那边的事情,我看着都焦心。
你作为他至交好友,难道不想想办法?”
沈秋这话问的,让一脸平静的陆归藏,也是长吁短叹。
他似乎一下子从武林高手,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皱着眉头说:
“我欲带着东方离开山庄,想来舞阳真人也不会在任豪葬礼上大动干戈,真要打起来,我也不怕他。
只是东方是个重情义的人。
他从小被舞阳真人当成亲子养大,与他师父之间关系深厚,不愿看到我与舞阳真人刀剑相对。
他对我说,他对不起门派培养,要跟着舞阳真人返回太岳山去面壁思过。
可是,十年之久啊。”
陆归藏扭头看着窗外寒月,他轻声说:
“人活一生,又有几个十年啊。
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受此灾祸,但却不能忤逆了东方的想法,若因我,让他与他师父割袍断义,背弃宗门,名声狼藉,这才是真害了他。”
“你要早下决心,陆兄。”
沈秋摇了摇头,低声说:
“此前来金陵时,我与舞阳真人谈过,依我所见,东方策若是跟着回了太岳山,怕接下来,就不只是面壁那么简单了。
舞阳真人有心扭转东方策的‘隐疾’,要为他寻一门亲事。
还说,就算废掉他武艺,也把他绑入洞房。”
“啊这”
陆归藏的剑目之中,闪过一丝紧张和沉重。
他知晓东方心意,又与东方策把臂同游北地名山大川,自是同道中人。
对于他们而言,心灵的抚慰,要比躯体相伴重要的多,纯粹的多。
暂时分开都是其次,也并非不可忍受,但若舞阳真人真的要强行让东方策成婚,这就是要彻底断了两人的缘法。
“陆兄,不是我说你们。”
沈秋见陆归藏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轻声说:
“我是个看得很开的人,对于你与东方的事,我是乐见其成。同性之爱,往往比异性之间更纯粹些,但当今时代,风气封建的很。
你两人又都出自武林世家高门。
不说东方,你作为陆家顶梁柱,难道以后就要一生不娶?
若依我说,你两人与其这么僵着,不如各自回家,完成传宗接代之事,待有了血裔,有了传承,家中长辈师父,也不会再如此苛刻。
进一步,不如退一步。
若是你们这么僵持下去,对你,对东方,都不好。”
“唉,这些事情,我与东方也曾谈过。”
陆归藏的目光,放在地上,他低声说:
“但我两人不愿这么做,纯粹,就要纯粹些,混杂了其他,就变味了。我家中尚有同胞哥哥,不入江湖,也已娶亲成婚。
家中还有小妹在。
传承大事,自有他两人来,只是东方那边,难做的很。
罢了,我再去问问他吧。”
说完,陆归藏拿起剑,对沈秋拱了拱手,便起步掠入夜空,只是几息之后,他又在空中转了一圈,灵巧的又落了回来。
他对愕然的沈秋说:
“有件事,忘记与你说了。”
“我和东方前些时日,在齐鲁游历,偶然听闻,那里有些正派小宗门联合起来了,说是要来五龙山庄,寻任豪做个公道。”
陆归藏看着沈秋,他沉声说:
“他们说,河洛大侠在一年前,不问缘由,在齐鲁之地连灭五家正派宗门,杀死近百人,他们在当地闹得声势很大。
还公推了个江湖前辈,说要这笔血仇,讨个公道。
算算时间,在任豪下葬那一两日,他们估计也会到来。
这事发生的很蹊跷,他们怕是冲着坏你名声来的,用心歹毒,此番没有了任豪压制,你若应对不好,一世英名,怕就要付诸东流。
沈兄,你要小心些。”
沈秋点了点头,脸上一片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他对陆归藏说:
“沈某感谢陆兄高义,提前告知此事,陆兄不必担心,我已有自己打算。不过既然说到这个了,我还想请陆兄帮个忙。”
“当年任叔失手杀死你父亲后,为了护住陆家不被仇家寻仇,他曾在归藏山庄住了半年,压住局势。
若几日之后,事情有变。
我也想请陆兄代我护住五龙山庄一干人等,时间不必太久,就以半年为期。
陆兄可愿意?”
“你这是要鱼死网破?”
陆归藏站在门外,他俊秀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说:
“何至于此?
就算没了任豪,还有黄无惨,圆悟禅师,林菀冬在,他们也不会弃你与于不顾。
就如你刚才与我说的,进一步,不如退一步。就任他们去说,又能如何?江湖成名的前辈高人,哪个身上没点污点?
就连任豪这样的人,也有人说他里通魔教张莫邪,用心不轨呢。”
“那些跳梁小丑,不足挂齿,陆兄。这也不是鱼死网破,而是有备无患。”
沈秋伸手拍了拍任豪的棺木,他轻声说:
“沈某走江湖这几年,朋友不多,仇人不少。
以前有任叔帮忙压着,我心下感激,但说实话,这威名什么的,沈某并不在意,也从未因大侠之名感觉到愉悦。
任叔这一生,都为张莫邪收拾烂摊子。
他走后,却又留下了一个新的烂摊子,只能由我来帮他收拾了。
反正早晚都是要翻脸的,沈某就在这五龙山庄,好好看看,他们能给我演上一出什么大戏。
若是他们演得好,沈某还要拍手鼓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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