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约不懂乐无涯的神情为何会突然变得那样复杂。
他也没有心思去想了。
在低低咳嗽两声后,闻人约的形影愈发孱弱透明。
乐无涯若有所感,抬手反握住他的手臂。
方才闻人约还能出手扶住自己,可才过去这么短时间,他便明显虚弱了不少。
再这样下去,不消几个呼吸,他就要消逝当场了。
说来也怪,当乐无涯碰到闻人约时,虽然有一股冰冷的倦怠疲乏自心底涌起,但闻人约透明的魂魄竟凝实了一些。
察觉到体内精力的流逝,乐无涯却并未松开握住他的手,反倒紧了紧力道,拉着他的魂魄向外走去。
“告诉我哪里能找到快死的或者刚死的人,越快越好。”乐无涯简明扼要道,“你要死了。”
闻人约未能领会他的意图:“我一死不足惜……”
乐无涯不理会他的慷慨壮言,直接回问:“你死了我怎么办?”
闻人约一愣神间,就被乐无涯扯了出去。
乐无涯现在除了知晓闻人约的名姓外,其他统统一无所知。
闻人约要是个白丁倒还好说,偏偏是个官儿。
官职不论大小,身在官场,便有百般纠缠,千般复杂。
闻人约要是没了,他这个来自四年前的不速来客还活个什么劲儿?
眼前,闻人约危在顷刻,乐无涯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个将死之人的身体,把他塞进去。
他并不想现杀一个。
他乐无涯这么做没问题,可闻人约是个清清白白的人,自己不可为他惹麻烦。
这事过后,他还得设法把这身体还给他。
乐无涯边走边道:“快想,哪里会有。义庄、牢房、墓地……”
言罢,乐无涯举目一望,恰好碰见一个书吏托着一盘卷宗路过月亮门,马上出声唤他:“你,过来。”
书吏一愣,转身面对了他。
借着月色,乐无涯轻而易举地看到他手中卷宗上系着的青色绦子,上面注着编号。
这些都是刑事案卷。
紧接着,他心中一酸,又是一喜:
……他居然看得清了。
刑房书吏小步趋前:“太爷,什么事?”
乐无涯答:“找人,备轿,去——”
乐无涯微微偏头,看向闻人约,示意他快给出目的地。
闻人约心中大抵也有了目标,声音微妙地低落了下去:“去南城监房。”
乐无涯斩截利落地补全了他的指示:“——南城监房。”
书吏明显怔了一下,反问道:“这么晚了,您老去那儿做什么?”
乐无涯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看这书吏惫懒闲散的态度,乐无涯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旁人看不到他身边闻人约的魂魄。
第二,闻人约本人没有丝毫威信可言。
乐无涯颇觉怪异。
本朝任用官吏,向来采取回避制,县官不可在自己的家乡任职。而三班六房的胥吏则不讲究这一套,多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地头蛇。
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这表面功夫总还要做一做的罢?
闻人约吩咐已下,他不仅不挪窝,哪来的胆子当面反问他?
乐无涯笑眼一弯:“你叫我什么?”
书吏一怔,迟疑着应道:“……‘太爷’?”
乐无涯:“哦。我还以为你是我太爷呢。”
小吏们最是会看神色、辨话音,乐无涯的阴阳怪气,这书吏也听得分明。
他立马一揖到底:“太爷别上火,小的这就去备轿,您稍等。”
他嘴上殷勤,动作麻利,一溜小跑着走了。
但乐无涯也隐隐瞧出门道来了,问闻人约:“他会老老实实给你备轿吗?”
闻人约苦笑着摇头。
他支使不动这班小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偏偏他们态度绝好,当着他的面,对他的指示是满口应承,一转眼就跑得没影儿了。
延误了事情,闻人约要追责,他们还抹着汗点头哈腰、自揽罪责,还有一班本地胥吏在旁七嘴八舌地帮腔,说来说去,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了不得的要事要办,仿佛闻人约若是惩罚他们,便是不分忠奸、不辨是非。
闻人约罚过,也赏过,始终是收效甚微。
得知此事,乐无涯也不再废话,直拉着他去了马房。
这位年轻的县太爷说话再不顶用,县衙里的一匹马总还是用得了的。
看乐无涯选马,闻人约乖巧立在一侧,心有惴惴:“您知道要怎么做吗?”
乐无涯选了一匹最漂亮的,飞身上马,带着文人的疏朗、武人的潇洒,熟练地调拨马头,答得也是干脆利索:“不知道。总之先把你塞进去再说。”
说着,他对闻人约伸出了手:“走啊,闻人贤弟,给你找活路去。”
闻人约向上仰视着他,呆愣片刻,顺从地将手交到了他的掌心。
月光如清盐,薄而均匀地洒下。
乐无涯现场给自己签发了一张通行令,随即与一个行将消散的魂灵同乘一骑,在寂静的寒夜里纵马驰骋。
冬夜的冷风格外能让人头脑清醒。
众多刚才来不及细想的念头伴随着夜风滚滚而来。
与很多人相关的记忆翻涌如浪潮,都被乐无涯默默按下。
乐无涯微微垂下视线,单手持缰,另一只手将闻人约冰冷的手扣在掌心,揽在腰际。
这样能保他不会立刻消亡。
此时此刻,乐无涯也极需要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
哪怕他与他今日之前还素不相识。
除此之外,乐无涯另有自己的一番盘算。
以闻人约如今的状态,未必能撑得到南城牢房。
就算他撑得到,谁能保证他能成功上了那人的身?
因此,在闻人约灰飞烟灭前,乐无涯需要探听到尽可能多的情报。
他问:“这里是何处?”
闻人约与他想到了一处去,知道自己是朝不保夕,或许下一刻便会消散,加快语速,答道:“益州,南亭县。”
大虞全境地图,乐无涯烂熟于心,对这小小南亭县,也略知一二。
这是景族和大虞交界处的一处县城,本身不算富庶膏腴之地,但颇具地利,有一条水道经过此地,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桥,常有商贾往来。
乐无涯又问:“编户几里?①”
“十里。共计一千一百户,人口六千四百口。”
“近一月内刑案多少?民案多少?”
“刑案一件,民案三十一件。”
又问了几样问题,乐无涯的心里已经有了数。
闻人约虽是虚弱,但对答如流,声声有应。
他的确年轻青涩,还有点呆,却绝不是两眼一抹黑的糊涂官。
那么问题便来了。
他不过二十五六岁,便有了七品官职,这样的青年才俊,前途明明无限,脾气看起来也不坏,将来升官进身,这些胥吏若肯花心思讨好他一二,将来求个鸡犬升天,也不算太难。
可瞧那刑房书吏对闻人约百般敷衍的态度,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仿佛他一辈子也就止步于此了。
为何他这样不受待见?
很快,乐无涯想到了一种可能:“……你不是正经科举上来的吧?”
“……是。”
闻人约一愣,不晓得乐无涯为何会看穿这一点。
不过他当真老实,问什么便答什么:“下官的官位,是捐官所得。”
“原来考到哪一步了?”
“贡监生。乡试第六名亚元。”
乐无涯再度挑眉:如此年轻,都考到举人了?
他问:“那如何不再接着考下去?”
闻人约轻轻叹了一口气,据实以答:“考上举人那年,下官二十二岁,不料家慈病重弃世,我因此守孝三年,心志渐渐有移。”
“下官本一驽钝人,并不乐于为官,家慈逝世后更是如此,只盼守在父亲身侧,伴他终老。”
闻人约垂下眼睛,目色忧郁:“家父世代贩米,家有薄财,始终盼我登科入仕、光宗耀祖。前年江南旱灾,家父捐出半副身家济民,帮家乡人渡过难关。当地布政使司江恺对家父赞赏有加,稍加运作,下官便因纳粟求官,得了一个候补位。”
乐无涯点点头。
这就对得上了。
非科举的出身,让官场中人瞧不起他;商贾的出身,让小吏也瞧不起他。
难怪他处处受限。
但这好像也不大对劲。
尽管南亭县位在边陲,算不上什么富庶之地,但好歹占个地利之便,不算肥缺,也算不得什么苦缺难缺。
这样的好地方,一堆人抻着脖子等呢,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小贡监生飞快上位、捞这么个实职?
此事与眼下之事关联不大,乐无涯在心底记下,又问:“你可有妻子家小,友人心腹?”
他买了一屋子红烛,轰轰烈烈地闹自杀,怎么也没个贴心人拦着?
“下官未曾婚配。小厮过去是有的,随我一同长大,可他随我坐船上任时,贪看风景,失足落水……”
乐无涯攥住他的手微微发力。
对他乐无涯而言,此人无牵无挂,无亲无朋,甚好。
对闻人约本人来说,几多痛苦,几多孤独,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乐无涯单手持缰,一路洒下清脆蹄音之余,问到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去牢里?你打算去上谁的身?”
“牢里关着一个人。我知道他快要死了。”闻人约说。
乐无涯:“什么人?”
闻人约沉吟。
乐无涯以为他在酝酿,等了很久,仍然没有等到回音。
乐无涯用胳膊肘轻轻撞他:“哎,哑巴啦?”
闻人约眨眨眼,觉得这位意外上了自己身的好人很是风趣洒脱,年纪和自己应该差不许多。
思及此,他略略放松了一些,不再以“下官”自称:“他牵涉一桩大案,被指为谋逆,证据确凿,老母也被牵连下狱。他大病不起,眼下已是油尽灯枯。我认为他是被诬告的,不愿将现下的案卷上报,盼能再加详查。但事涉谋逆,兹事体大,知州大人亲来查问多次,催我快些呈递案卷。我不愿违背本心,但见他本人将死,母亲也受苦,实是不忍……”
由于魂魄虚弱,闻人约的话音听起来温柔而飘渺:“其实我并不知我是对是错,说得多了,许是会干扰您,便言尽于此罢。”
这番话大出了乐无涯的意外。
他想到了一个有些离谱的可能。
闻人约朝中无人,人微言轻,所以他上吊轻生,血书上奏,难不成是为了用自己的命,以达天听,好救那人的命?
闻人约出身再怎样不正,毕竟如今已是朝廷命官。
他自己的性命,是他除了行贿之外、在官场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筹码了。
“你求死,是为一个犯人乞活?”
闻人约羞赧。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蠢。
“是……我实在没办法。我未经科举,京中无师无友;我才上任半年,和谁都说不上话。我写了折子,向知州陈明情况,可已被打回两次。我实在无法可想,能用得上的,只有我自己了。”
乐无涯:“……那犯人是你的朋友?”
“非也。”闻人约答,“他是本地的生员,和我非亲非故,之前也没打过几次照面,年岁……同我也差不很多,不是比我大两岁,就是比我小两岁。”
这下,乐无涯信了,他们是真的不熟。
“……你便肯为他而死?”
“我是他们的父母官。我想,若真是他们的父母,该当如此,何惜此身?”
闻人约顿一顿,轻声道:“到了。”
眼看着夜色中朦胧出现了南城牢房的轮廓,乐无涯轻扯马缰,刹住了马。
这一路上,他们折腾出的动静不小,牢门前已经有人探头探脑地向他们张望。
乐无涯一甩袖,好让虚弱的闻人约先下马:“你先进。”
闻人约扯住他的袖子,翻身落地后,却并未马上松开他。
他一张脸透明如纸,一双眼却是目光灼灼:“多谢先生。不管此去如何,都谢先生肯听我说话。”
乐无涯高坐于马上,被他扯得微微俯身,和他对视。
闻人约带着那样期盼的目光,仰望着自己这样一个占据了他躯壳的孤魂野鬼,没有悲愤,没有遗憾。
他问:“敢问先生,是哪位贤臣?”
乐无涯:“……”
对不起,本人确是本朝名臣。
至于是哪一方面的名,就很难说了。
但他不能够实话实说。
因为闻人约正在用一个将死之人的眼神望着他。
乐无涯不懂鬼神之事,也不知道闻人约附到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究竟能不能活。
或许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人,会在他死后被踢出这具躯壳,也未可知。
他们两个都是命途难卜。
所以,他到底该给他留个好的念想。
于是,乐无涯面不改色道:“顾其贞,字恒之。”
那是先帝朝中一位探花郎,官至庶吉士,素有才名,德行贵重,可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
闻人约对他深深一揖,转身步入牢中。
乐无涯翻身下马,仰头望向熠熠明月。
……世事啊,世事。
自从睁开眼,他便被一脚踹回了这尘世间。
乐无涯长在锦绣堆中,虽是懂得官场心肠、人心文章,可到底不曾从底层做起。
出身、功名、人脉,上辈子乐无涯触手可及的东西,闻人约一概都无。
想到这里,乐无涯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样也挺有意思,不是么?
乐无涯抬手摸了摸颈部,上面仍有浮凸的勒痕。
好在这一身官服足够严整,能够将这抹痕迹掩藏起来。
同时,乐无涯余光微动,看到门口等候的守门狱卒交换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眼神。
乐无涯视若无睹,主动迎上前。
有一人大概是得了通传,很快讪笑着小跑迎上前来:“太爷辛苦。”
乐无涯坦然反问:“你是?”
小吏多如牛毛,他一个县令大人,没必要一一记住是谁,问一嘴也无妨。
来人果然也不以为意,弯了弯腰:“太爷贵人事多,怕是忘了小的了。小的是今日值夜的牢头,叫陈旺的。”
乐无涯点头,表示知道了。
陈牢头:“这么晚了,太爷有何要紧事办,托张书吏来一趟不就成了?”
乐无涯哟了一声:“我来一趟,累着你啦?”
在陈牢头揣度他这句话是讽刺还是好意时,乐无涯掏出了随身的荷包。
闻人约上吊自尽前,心乱如麻,也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荷包清空。
乐无涯从里面捻出了两块碎银子,随手一抛:“拿去。太爷此来,专程请你们喝酒。”
陈牢头上手一接,便知道了分量,欢喜之余,也就没在乎乐无涯这股由内而外浑然天成的纨绔公子劲儿:“谢太爷赏!”
闻人约在官场里条件再差,至少有一点比旁人强:
他家里经商,至少有些浮财傍身。
既是拿了钱,陈牢头也不装傻了,试探着问:“太爷还是来找那明秀才?”
乐无涯一摆手:“知道还不带我去?”
陈牢头笑盈盈地连连哈了几下腰:“太爷请!”
乐无涯走出几步,发现他只是伸手指引自己向前,本人则站在原地不动,便留了个心眼,在越过他所站之地半尺时,用余光向后一瞥——
陈牢头悄悄冲两名狱卒打了个手势。
两个狱卒显然都懂了他的意思。
在乐无涯随陈牢头离开十数步开外后,他闭上眼睛,好让听觉更灵敏。
身后有匆促的脚步声遁入夜色之中。
……有个狱卒擅自离岗,找人报信去了。
显然,官场不捧钱场,只捧人场。
饶是闻人约再有钱,也不妨碍人家收了钱、不办事,还要急吼吼地跑去跟他们真正的主子通风报信。
不过,乐无涯并不惆怅愤懑。
相反,他感觉还挺自在:
不管人事如何更迭,至少这官场还是他死前的那个死样子。
感觉像回家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