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正堂点着烛火,亮堂堂的,此时桌案上已经坐着人,两侧也有年轻的郎君守着。
妇人迎着烛火走进来,身后的地面被烛火投下一道纤细的影子,已经落座的男人似有所感般抬眸,看着缓缓走进的妇人,扬笑。
“阮夫人。”
“抱歉,让褚先生久等了。”将兜帽摘下,妇人映着烛火,玉面华容,柔声歉意道。
褚峻手里还捻着茶盏,闻言爽朗一笑,“膳食还未传上,算不得久等,还请阮夫人落坐。”
青衣小婢上前将妇人已经解开的披风从肩上拿下,将披风叠着置于手臂上,而后恭敬地退至一侧,同林樟林轩两人一般立着。
妇人乌发被素簪盘成云鬓,月白的披风褪去,罗群锦褙,淡青色的交领内衫被细窄的腰带的系着,勾勒地腰肢不盈一握。
夫人无论怎样都是极好看的……只是素了一些。
大周民风开放,夫婿亡故,妇人无需守节,只满七十日后即可改嫁……为亡夫守节的妇人才需要衣着素净,夫人这般品貌,合该着艳一些的衣裙才是,男人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落在妇人身上的目光眸色幽深。
茶水还是温热的,待妇人坐下,褚峻倒了一杯,将茶盏推至妇人身前,娓娓道来,“时间紧迫,这宅子也是草草打扫,阮夫人若觉得有何缺的,还望同褚某亦或者同奴仆说一声即可。”
院子里一应俱全,甚至比卫府里住的院子还要齐全,并没有任何缺的,莹白的指尖搭在茶盏上,阮秋韵唇角笑意清浅柔和,眸色温和地道谢。
想来该是才沐浴完不久,妇人脸颊还晕着淡淡的绯色,饱满的唇瓣略有些干燥。屋里明明无风,却有馥郁香甜气息涌现,随着鼻息涌入鼻腔,男人脸上依旧挂着爽朗的笑,眸光在那抹艳色上停留了片刻,沉了沉。
奴仆很快便将晚食的膳食送上来了。
不同于前几日的粗糙,今晚的晚食却是能用丰盛一词来形容了。案桌上不仅有冬日里难得一见的菜蔬瓜果,阮秋韵甚至还在案上发现了那日在柳镇上吃到的卤肉。
见妇人眸光落在那碟卤肉上,褚峻缓缓解释,“褚某对那道卤肉念念不忘,便将方子买了下来,这卤肉是伙房做的,滋味也是不错,夫人不妨尝尝。”
卤肉切地细,被一片片地盛在瓷白的碟子里,底下还放着碧绿的青菜垫着,汤汁浓香,就放在妇人身前。
阮秋韵没有推辞,用竹箸夹起一片尝了尝,滋味鲜美,肉质柔嫩,不比在柳镇时用的差,甚至在肉质上还略胜一筹。
“味道很好。”阮秋韵细细品尝,轻声夸赞着。
褚峻笑容扬起,“阮夫人若喜欢,亦不妨多用些。”
阮夫人体态丰盈绰约,可眉宇间却总是蕴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虚弱之色,即便是赶路匆匆,总归还是要细细养着才好。
已经熬好的汤品也被奴仆端上了桌案,汤品是两份的,分别置于两人面前,灰黑色的炖盅散着袅袅的白雾。
汤汁白色泛着微黄,闻起来却是带着药材的清香,闻着却是辨不出是什么汤,妇人眼睫轻眨,莹白的指尖捏着瓷勺,抿唇试探性般饮了一口。
白茫升腾的水气将妇人昳丽的眉眼遮地若隐若现,在摇曳的烛火下,沾了汤水而变得格外娇艳欲滴的唇瓣饱满红润,分外惹眼。
男人喉结滑动,喉咙干渴,又再次将手里的茶盏举起。茶汤已经有些凉了,带着凉意的茶水划过喉间,将干渴消去,又同时某种隐秘的蠢蠢欲动压下。
门外有奴仆入内,在林樟身侧附耳小声说着什么,年轻郎君神色敛起,待主子和阮夫人俱将玉箸搁下后,上前两步,轻声道,
“主子,郎中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褚峻颔首,迎着妇人带着疑惑担忧的眸光,温声解释,“阮夫人初愈,这两日又接连奔波,褚某便想着让郎中替阮夫人诊脉一番,不揣冒昧,还望阮夫人见谅。”
“自是不会,倒是我又劳烦褚先生了。”
阮秋韵忙道,烛火下盈盈眉目依旧带着讶色,显然没有意识到结伴赶路的褚先生心思竟这般细致
来到了堂屋,郎中随着奴仆进门,身后还跟着一拎着药箱的童仆。老郎中须发皆白,面上风霜尽染,目不斜视地来到堂中,跪身问好,身后的童仆也跟着这般行事。
看起来,委实是过于恭敬了一些。
妇人眼眸定住,神色怔然,她抿了抿唇,只觉得那种奇怪的割裂感再次浮上心头。
老郎中很快就诊完脉,又细细地询了几句,然后恭敬道,“这位夫人脉象伏而弱,食欲不佳,想必是心存忧虑,气郁胸中……并无大碍,待在下给夫人开上一方子,夫人饮下即可。”
说着,又细心地交代了几句后,便执笔着手写下药方,交予守在一侧的奴仆。
林樟将老郎中送出府。
褚峻接过奴仆递过来的方子看了一眼,然后递给林轩。林轩垂首接过方子,便径直往外走去。
褚峻目光落在一侧有些怔然的妇人身上,“等会伙房将药熬好,奴仆会给阮夫人送过去。”
阮秋韵回神,在烛火下柔和的眸光落在男人身上,又道了句谢。
晚食结束,阮秋韵回到院子。
几个粉衣的小婢正恭身立于外间,见妇人回来后立即跪着行礼问安。
俱是十几岁年纪的女孩,跪在冷硬的地板上,低眉垂眼间带着奴仆的温顺,阮秋韵脚步顿住,心里有些复杂,“你们起来吧。”
“是,夫人。”
几个小婢轻声唤着,很快便起身,躬身退于两侧。
外间不及内间暖和,却也是烧着两盆炭火的,比屋外要暖上许多。
复杂的情绪敛起,妇人温和道,“你们不用守着我,先去用晚食吧。”
几位小婢闻言,面面相觑,虽不解却又生怕惹怒了贵人,也还是拘束地退下。阮秋韵又看向身后一直守着自己的春彩,也柔声道,“春彩,你也去用晚食吧,今夜不用守着我。”
春彩闻言,立即急了,“这可怎么行,夫人夜里没人伺候怎么行……”
阮秋韵无奈,眉眼柔和,“我就在屋子里待着,不出去,也无需旁人守着。”
“赶了一日的路,你先去用晚食,待用完了直接回房休息,我们明日还需要赶路,早些休息也好。”
小姑娘眉眼都拧着,看着似还是有些不放心,可在夫人的再三坚持下,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转身出了屋子。
伺候的奴仆尽数离开了,妇人缓缓步入内间,将肩上的来到朱窗旁的榻上坐下,将窗户掖开半扇。
内间极暖,屋外寒冷,习习寒风顺着窗牗吹入,还夹杂着零星的雪花,吹地身子有些冷,却又能叫人头脑清醒,明亮的月牙高悬苍穹,洒下一片的银辉。
妇人将手搭在窗上,莹润的手背雪白细腻地如同一捧新雪,她抬眉怔怔地看着高挂的明月,清绝的面容在烛火下明暗掺半,神色怔然。
卫家是普通的商户人家,家里虽然也雇了人伺候,可规矩却并不严苛,并没有见人就跪的规矩。
她自从过来后又不常出院子,也从未见过跪在自己跟前的人,因此即便在去了解这个时代的过程中,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尊卑差异的概念,但对这个概念的感触却并不深。
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跪在自己面前……
妇人黛眉微蹙,眼睫轻垂,有些不愿去想那同自己所接受的教育相比,而显得有些割裂的场景。
可如今已经身处其中,又如何能逃得开呢……总归是要努力去适应的,不仅是要适应旁人跪自己……还要适应有朝一日,自己跪别人。
在那本书里,盛京是大周的皇都,总归是有很多平头百姓需得叩首行李的贵人的。
月上树梢头,妇人临窗而坐,寒风略过,梅花树飒飒作响,又携着丝丝缕缕的清香随意飘荡,阮秋韵抿着唇,借着带着寒意的梅花清香,努力地将起伏不定的心绪压下,却听外间传来了怯怯的声音。
“夫人,汤药熬好了,奴给夫人送过来了。”
阮秋韵回神,起身缓步朝着外间走去,粉衣小婢手里捧着食案俏生生地立着,食案上放着的是还冒着热意的青瓷碗,还有一碟子橙黄的蜜饯。
“多谢,先放在圆案上,等凉了我再喝。”妇人柔声道,
小婢先是一怔,后小声应是,小心地将食案放下,等了片刻,见贵人并无其他吩咐,便请安旋身退下。
汤药冒着热意,摸着碗壁却并不算烫,阮秋韵将汤药饮下,眉头皱起,又很快拣了一枚黄橙橙的蜜饯放进嘴里。
蜜饯甜糯,将舌尖的酸苦压了下去,远山般黛眉略微舒展,妇人来到朱窗旁,缓缓将窗扇阖上半扇。
投落院子的烛火熄灭,妇人的身影也逐渐隐去,似是上了榻。内间四角的炭火烧地正旺,整个里间暖意融融,梅花清香顺着窗牗飘散入内,催人入梦……
夜已深,月也已过半,为了生计忙碌了一日的百姓大多已经沉入了梦乡。
寒风萧肃,街道静悄悄,打更的更夫身穿棉袄,穿街走巷地敲打竹梆子,嘴里吆喝着,也更凸显着街道的死寂安谧。
寂静的街道上,随着从远处传来是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齐整,提着烛火的更夫神色惊疑,立即循声看去,在昏暗的月光下,只看得清沿着这个方向跑在前头的几匹大马。
嘴里的吆喝停下,举着火烛的更夫躬着身子,慌忙地将手上的烛火吹灭,迅速朝街道里侧走了几步。
数十匹马从身前略过,带来一阵阵寒意,寒风刮脸而过,让人生疼。可更夫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呼吸几乎是屏着的,直到察觉到马队已经消失在街道拐角,才战战兢兢地从走出来,看着马队消失的方向,心有余悸。
小城镇里也偶有运货的马匹出现,但也是一两匹,如同这般出现这么多的,倒是第一次见,特别还是这样半夜的时候。
……莫不是来了什么大人物吧。
更夫心里暗暗揣测着,虽好奇,却不敢升起丝毫探究的心思。
这般威风凛凛的大马,上头骑着的想来都是些贵人,这贵人可不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够接触的。
又观望了片刻,马蹄声逐渐远去直到消失,更夫松了口气,将灯笼里的烛火重新点上。
冬日寒风吹得骨子生疼,更夫又从怀里掏出酒瓶子喝了两口,然后举着火烛,继续敲着竹梆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