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死了。
老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就会独自去山里去海里,省的家里还要开桌办白事,总是倒贴钱,总是惹人嫌。
周瞳知道奶奶死了,那双新的黑色的纸鞋不见了,新鞋子寓意着去路顺畅,不再回头。
周瞳没什么行李,穿着一件军大衣,将夜的时候一个人走在马路上。
离开这里就两条路,扒车,偷渡。
显然,偷渡上船的钱他都拿不出来。
1992刚过完年的时候,周瞳17岁。
17岁能干什么呢?路上有些稀碎的微雨,淋久了还是能打湿衣服。
约摸走个四五个小时,翻过这座山,前面有个坐落在路边的饭店,一般都是客车的司机来宰客,过完年,大家的兜里都有几个子儿。
周瞳需要躲在饭店边上,等一辆随便去那儿的大巴车。
从车站出发的话需要买车票,而这样混上去就能省钱。
周瞳看着不少旅客都进去饭店吃饭,不吃饭的也下来松松筋骨。司机也去上厕所,周瞳拉开了大巴车的驾驶室,就钻了上去。
车里很黑,周瞳将行李搁置,就往车的后排走,瞎着摸,摸到最后一排。
踩到什么东西,软绵绵的,周瞳听见了倒吸一口凉气的怯怯的呜咽,“谁!”周瞳低声问。
大巴车没有灯,好多窗帘都拉上了,这里还有一点儿暖人气儿。
被踩的人不吱声,像个老鼠一样在地上爬。听动静是个孩子。
“你不说出来我,我也不说出来你。”周瞳佯装是惯犯,他兜里没什么钱,补了车票就得饿肚子。
“嗯。”小孩儿轻声的应。
周瞳拉起了帽子,半个人耷在最后一排的车座上,紧了紧窗帘,把脑袋藏在后面,就像这里放了个包一样。
没多大一会儿,陆陆续续的就开始有乘客上来了,周瞳扭过头去,看见了大巴车后面写的字,去分辨他们的口音跟说的话,去宜华的。
宜华是个小县城,怎么着也比这海边的小渔村强。
背着包的就是售票员,一般跟司机就是夫妻档,大晚上的还在拉车,这钱挣了应该是留进他们自己的兜里,他们不做停留,车发动了,往前开去。
售票员抓着座位的椅子,往小饭店的厕所喊,“还有没有没上车的?”
“还有没有没上车的啊?”
见没人答应,车往前走了。
售票员开始数人头,这个饭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就那么一数,还是晚上。
大家都昏昏欲睡,走路的地方堆了些行李,不太好下脚。
周瞳把自己费劲地往下仰,但是售票员还是费劲千难万险的要过来数人头。
周瞳不动声色仰着曲膝钻下去。
趴在大巴车的地上,边上是一个鸡笼子,里面有几只鸡睿智地看着周瞳。
周瞳在座椅下面看见了一个孩子,孩子就平躺在地上,在座椅下面,看见了周瞳,转过来笑。
“嘘。”周瞳做了一个手势,孩子也做了一个手势,他们约定谁也不说话,像一场游戏。
离开了小饭店,外面基本没有什么光影了。
鸡长鸣了一声,往外飞溅一坨屎,售票员嫌脏,嘟囔了两句走了。
大家的行李都太多,坐一次长途客车,就要把能用的都带上,背着两床被子加三个蛇皮袋的也大有人在。
周瞳靠在窗户上,窗帘遮着他,他看着呼啸而过的,黑乎乎的风景,他什么都没看见,但是又好像看见那落后的小渔村正在一寸一寸的远离他。
奶奶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
周瞳好累,身上又湿又冷,靠在别人的行李上,他困了。
周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只小手抓住了周瞳的一根手指,吓得他一激灵。
外面的天已经微微有些亮了,周瞳迷瞪着眼睛往下瞧,“应家小子!”
应家小子是一个病恹恹的娃娃,跟周瞳在一个村里,比周瞳小了差不多有十年了吧。
上次奶奶跟他说,这个应家娃娃家里头是遭天谴的,晦气的很,全家过年还要出海,全死了,就剩下这个娃,没人待见。
海边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太多了,从小吃不上饭了就去人多的地方要,人家笑是笑你,骂是骂你,但是总有人给口吃的。
周瞳见过这个孩子一次,在正月初六的时候,这娃在路边蹲着,等着吃别人家恩施他的丧家饭。
周瞳也想去吃,他家里也没米了,家里只有两挂咸的要死的臭咸鱼,一吃就渴得不行,连肝儿都开始痛。
周瞳进去了,这家办白事的他不太认识,随便找了个人说,“应家小子在外面蹲着,有饭给一点儿吧。”
人家从木桶里挖了一份大米饭,又给浇上了鸡汁面糊。
香喷喷的。周瞳见了跟饿狼似的,两眼放金光。
过年休渔,没活儿干,吃不着海。
周瞳端着米饭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僻静地,打算自己个儿都吃了。
刚扒拉了两口,见应家那个小子绕着灶台转,一个小气的老妪说,“不是才给你一碗?连吃带拿,一家子都贪,不贪不能死!”
周瞳吞了吞喉结,觉得有点没滋味。
周瞳蹲在墙角招招手,应家的小子过来了,他还在吃手指。
“给你要的,刚刚没找到你。”周瞳说。
小孩儿太脏了,衣服也不知道几天没换了,穿着个小棉袄,两只鞋子都穿反了。
小孩儿接过了饭碗,有点烫,差点儿要摔,还好周瞳给端住了,又拿来个小碗,用衣服擦擦,给他盛出来半碗。
两个人蹲在墙角吃饭,下了雪了,这里这两天走动的人多,拖过的车也多,杀了猪,猪血猪肠还流在地上,一股子臭味。
周瞳把他抱起来,放在矮墙上,之前这里养了些牲口,稻草铺在地上,刚拖走,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你以后咋办啊。”周瞳看着他,周瞳自己个儿爹妈没的时候,在印象里,还比他稍微大了一点儿。
应家的小子不说话,周瞳问,“你叫啥呀?”
“花妹儿。”应家小子嘴边都是饭粒,睁着双大眼睛,说,“妈起的。”
这儿常有求子的,也当然有命里无子的,千恩万谢得来了儿子就起个女孩的名字,怕神明收回去,起个女名骗得神明。
周瞳几下就扒拉完了碗里的饭,怕人嫌弃,去水龙头洗碗,想洗干净给人放回去。
水龙头一开,那老妪就心疼的要死,周瞳不想跟她起啥事儿,也怕别人笑话他,就走了。
“啪叽。”身后那小孩儿追了几步,摔了。
周瞳转过头来,把孩子夹着咯吱窝抱起来蹲下来说,“我家也没饭给你吃,而且,我要走了。”
自那之后周瞳就没见过应家小子了。
再见就是在这大巴车上。
“你咋在这里?”周瞳好奇地问,去看这车上有没有人看他们。
小孩儿的眼睛亮晶晶的,虽然脏但是看着周瞳就咧了一口笑,他的牙缺了好几个。
“轻点儿。”周瞳嘘了一声,看着小孩儿的手肿了,合计是自己那一脚踩的,说,“别笑,别人都在睡觉。”
小孩儿扒拉着周瞳的衣服,要挤在周瞳的身上,裤子鞋子都脏,周瞳有点儿嫌弃。
小孩儿窝在周瞳的怀里睡觉,一点也不怕生。
半夜的时候,一个急刹,一车人懵的懵,倒的倒,叫骂连天,前方有铁棍哐哐的砸着大车的挡风玻璃,车上机警的已经开始藏钱了,藏在鞋子里,内裤缝子里,不能让人找着,这是碰上抢车的了。
车里有人跟他接应,车里的那劫匪抡着透着寒光的刀,抵在售票员的嗓子上,“拿钱!”
售票员慌张抵乱翻还没咋滴,包被劫匪抢了。
“蹲下!”劫匪喊道。
车上有人说,“我们人多!大家齐心把他们赶下去!”
劫匪一下子就冲过来,照着说话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就乱拳锤在他脸上,“就你能耐是不?”“就你能耐是吧?”
那人被打的鼻青脸肿,惨叫连连,别打了别打的求饶,吓得旁人再也不敢说话。
周瞳在后面不知道咋整,缩紧了,怀里的小孩儿也醒了。
小孩儿约摸知道这是个啥场面,看了看周瞳,小手抓在周瞳的衣服上,拽得紧紧的。
路上的那个匪徒这会儿也上来了,提着尖刀就开始从前往后的要钱,女人胆小,抱着孩子的更加,一刀就指着小孩儿,女人没法子,哆哆嗦嗦地往外掏。
这匪徒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事儿了。
“我的耐心有限,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天不给我钱的一个也别想下车!”匪徒的刀在夜里发着寒光。
周瞳兜里没什么钱,奶奶的饼干盒子里有一个方便面的塑料袋,红色的,里面的褪色报纸包着,就几块钱,这个罐子放在周瞳的床边上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刀一动,女人们就害怕地发出低声的惊叫,把钱都拿出来。
前面的人多的少的,都给了,司机被拽到后面,抱着头蹲下,驾驶室的窗户已经被砸了,换了劫匪继续往前开,车往山里开,大路偏移了,谁也不知道颠簸着要去哪里。
劫匪在一排一排的要钱,许多人都要花钱保个平安将钞票上供,三俩匪徒合作,拽脖子的拽脖子,掏衣服的掏衣服,到了最后一排,鸡毫无征兆地鸣叫,要去扑那匪徒,匪徒嫌烦一刀就扎鸡的肚子里,带着血的鸡没断气整个客车里乱窜,把鸡血都甩在人身上,有女人看见边上的人脸上都是血,嗷一声就哭出来了。
尖刀已经戳在周瞳身上,周瞳把钱藏进了内裤的兜里,奶奶缝的。
“我,我没钱。”周瞳举起手来。
“没钱?”匪徒一把抓住了应家小子的头发,应家小子被拖过去,可怜巴巴地看着周瞳。
“我...不认识这小孩儿。”周瞳哆哆嗦嗦地说。
应家小子的头发被揪得厉害,嗷的一声哭了。
“谁家孩子?”匪徒抓着应家小子的头发,拎着转了一圈,“都没人要是吧?”
凶话混着哭声,在逼仄的车内更外渗人。
在这儿,小孩儿要是被抓住了,就是威胁大人的利器。
“没人要我扔下去,砍两刀扔山里喂狼狗!”匪徒的脸上沾着鸡血,蒙着半张脸,在黑暗的车厢里,无人响动。
“行。”匪徒拽着孩子走,抓着头发拖着,孩子还在哭。
劫匪用刀把砸了一扇窗,孩子的脑袋被按出窗户去,外头的风声呼呼的,车还在继续往前开,那应家小子的脖子被抵在碎玻璃上,眼睛红了,挣扎着,玻璃越扎越厉害,一颠簸,似乎要将他的小脖颈刺穿了,有众人的喘气声,有老太婆哭喊出声:
“给钱吧!钱难道比娃还重吗?”
身上有女人低声地啜泣,捂住了自己的孩子的眼睛不叫看。
周瞳偏过头去,也不忍看,手不停地颤抖,应家小子喊了一声,“哥!”
周瞳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更不敢看了。
匪徒拎着应家小子的脚,将他整个都悬着,喊,“没人要是吧?”
...
“我要...”周瞳的声音顶不住的抖,他胡乱地翻着自己的裤子,上面用鞋带系住了,怎么也拽不开,劫匪来了,周瞳慌张得不敢看他,鞋带还是扯不开,周瞳狠狠一挣,就那么五分的一分的,最大的只有两元。
“我就这些了,成...吗?我...”周瞳胡乱的翻着兜,快哭了,“我真的...不认识这小孩儿...我都给,成吗?”
劫匪将孩子拎回来,不像样了,脖子上出了血,倒挂的时候哭着岔气了,周瞳捡回来这孩子,孩子扑在周瞳身上,呜咽着叫,“哥...”
仨劫匪一股脑的地下车跑了,消失在茫茫的山里。
司机又将车重新开回去大路,他流着鼻血,偶尔吸鼻子,车里没人说话,死一样的寂静。
周瞳被吓得脸色发青,怀里的孩子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了。
外面的天渐渐翻出鱼肚,车也开进了县城,山坳越来越远了,车上的人才松了一口气。
约摸着早上九十点,终于到站了,车里的像是遭受了一场炼狱,都沉默地下车,周瞳在最后面,孩子脸上的血都黏在上面了,周瞳的手上也是,但是送去医院,还要花钱。
92年的时候,很多人治病都是欠账,消失在某一天的深夜,再也不回来。
周瞳没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抱着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办。
周瞳看见了警务亭,有穿着警服的人到处在巡逻。
周瞳瞧瞧孩子,就把他放在铁皮长椅上,转身要走。
小孩儿握住了周瞳的手指,小小的手抓住了他。
身后有人挤着东西,小推车上都是瓶瓶罐罐,骂骂咧咧了两句嫌堵着过道。
周瞳蹲下来,问,“你在这里有没有亲眷?”
小孩儿咬着手指摇摇头。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周瞳问。
小孩儿紫着脸,指着周瞳。
“我?”周瞳问。
小孩儿点点头。
周瞳低着头,拽开孩子的手,扭过头去,说,“我管不了你。”
头都不敢回。
车站这么多人,总会有人看见这个小孩儿的,警务室就在旁边,总不至于把孩子饿死的,好人看见了就会去医院,其他事,就看他自己的造化。
周瞳是扒车逃票来的,他可不敢跟人套近乎。
小孩儿满脸是血,从铁皮椅子上翻下来,哭着喊着在后面追,“哥!”
人太多了,打眼看去都是大屁股,都是一动就能把自己掀翻的大背包,小孩儿哭了出来,追在后面,有人拦住了周瞳,说,“你弟弟叫你。”
是警察。
“有亲戚的,我们原则上规劝你,要是都把病孩子放到这里了,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
“我不认识。”周瞳急忙说,“车上遭了抢了,人家倒挂他,我给钱了,留了他的命,我还怎么弄?”
“哥...”小孩儿鼻涕八叉,抱着周瞳的腿,“我怕…哥…”
边上围上了人,有个阿姨眼睛红的,“给口饭吃就大了,再难总会过去的,何苦要扔孩子呢。”
“你俩一个口音。”警察公事公办,说,“也是一个地方的,老乡出来还要互相照顾,这小个娃娃,你咋恁狠心?”
阿姨拍着周瞳的胳膊,像个心疼人的长辈,说,“都有牙了,苦不得几年的,扔了,以后要悔的。”
“我没钱。” 周瞳说,“我自己能苦,他咋弄?”
阿姨一滴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擦了擦,就开始从兜里掏钱,她自己也没多少,卷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给周瞳塞他的口袋里,抬头哽咽地说,“听姨的,我姑娘就叫我婆家扔车站了,我怎么找都找不着,你拿着,娃娃胳膊腿都好,还会说话,叫医院打两天水,钱你拿着,孩子别扔了,成吗?”
周瞳一动不动,看着阿姨给自己的夹克衫里塞钞票。
阿姨的眼睛怎么就要为不认识的小孩儿哭呢?
小孩儿跑上来,抱住了周瞳的腿,眼巴巴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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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瞳带着孩子来卫生所,大夫拿着镊子跟棉花给他清创,周瞳呆呆地坐在边上,瞅这两人的打扮就是没钱的,大夫心眼儿好,就要了一点点钱。
大夫说,“不用缝针,就是吓着了,你带着来换药就行。”
周瞳瘪瘪嘴,他还拎着行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周瞳看了看医院,有长凳子,晚上能睡觉,估计不能太冷。
医院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半墙都是浅绿色的,周瞳去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挠挠头,胡乱地看来看去,不知道怎么办。
小孩儿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也不松开。
医生见惯了,一边擦着药,小孩儿缩脖子,医生道,“十来岁就能上饭店端盘子了,小孩子蹿的快。”
周瞳的驮着背二郎腿翘得没气势,别过头去,不吱声。
周瞳想把孩子扔医院里,但是看了看抱着他腿的娃,一寸也不离他,边上都是人,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周瞳领着孩子走出了医院,在报停里面买了最便宜的香烟,叼了一根点火猛吸了一口,看着应家小子,说,“我给你找个家,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