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瞳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个脏兮兮的布包,他第一次来宜华,连高楼看着都是惊喜的。渔村里只有永远晒不完的咸鱼,跟腥臭潮湿的包括身上还带着的鱼腥味。
周瞳不知道要去哪里给应家小子找个家,这儿会有吗?
周瞳带着孩子走进了一家婚介所,整个店弥漫着一股烟味儿,墙上挂着一些新人的结婚照跟锦旗,一张红色的大桌子上摆着个绿植,桌子玻璃下压着挺多证明跟荣誉证书。
周瞳大约就读完了初一,初中的学校太远了,奶奶没人照看,她的腿脚有风湿,脚窝里时常有脓液,需要周瞳给他扎针抽出来。
“你们这里,管给孩子找家吗?”脏兮兮的周瞳左边背着包,肩膀都歪了,右边牵着个孩子。
老板的腿翘得高,从报纸里面挪出一半脸来,胖胖的,看了看小孩儿,又把脸收回去了,“太大了,都记人了,没人要。”
“那你这不是写的,”周瞳指着墙上的字,说,“代找美好家庭吗?”
“那都是生了养不起的,不大点儿啥都不知道的,你这个,养大了还得跑回去,没人买。”老板的声音从报纸后传来。
“买?”周瞳蒙了。
“买了才会对他好!”老板不耐烦地说,“花了钱的,你合计买回去饿死啊?”
周瞳不吱声了。
“你这是自己的娃吗?”老板屁股下面的椅子咯吱响,转动了一点。
“不是,”周瞳不知道这二者有什么关系,但是还是老实说了,“我捡来的。”
老板听言,从椅子上下来,插着兜走过去拉上了门,吱呀一声,周瞳心里发怵。
“自己养不过去是不?”老板给周瞳发了一支烟,“身上也没钱,孩子还麻烦。”
周瞳被说中了,也让老板点了烟了。
“你孩子给我吧。”老板从兜里掏出来几张钞票,约摸有二十来元。
“给孩子找条路,”老板低声说,“我管他一口饭吃,能不能成?”
周瞳还没明白啥意思,钞票就塞进去周瞳夹克衫的袋子里了,老板拍拍他的肩膀,抱起娃娃说,“我们走咯!我们一会儿再来找哥哥。”
应家小子被抱着,哭出来了。
周瞳扯了扯包,就独自走了出来。
别人看见周瞳带着孩子进去,自己独自出来,看他的眼神很是鄙夷,周瞳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抬头看,这里的街道不是小镇上铺着砖石路的老街道,小镇的街道都是一块块的木板卡进去的门,这儿都已经有关合的门了,稍微气派一点儿的都有卷帘门跟玻璃门,街上站着许多模特,穿着时兴的服装,勾勒出腰来。
周瞳有点脏,又有点臭,找了个人家后面的水龙头就想洗把脸。
“作孽啊。”一个老太太关上水管子,不叫周瞳洗。
虽说这年头的自来水还是稀罕东西,但是洗把脸都舍不得的,周瞳真的不懂。
兜里有了一点钱,周瞳想看看这儿有没有便宜点儿的地方,能先住下来的。
老太太在他背后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接着便念着周瞳听不懂的「南无阿弥陀佛」。
周瞳从昨天开始就翻山越岭的,又在车上遭了那么一遭,这会儿孩子也弄走了,他摸着兜里的钞票,想在这边上的店吃个炒面,挂着个牌子,叫旺旺饭店。
周瞳刚走进去,凶悍的老板娘的一瓢脏水就泼在他脚上,周瞳说,“你咋不长眼呢?”
“你长眼了!你个丧良心的!”老板娘嗓门真是太尖了,一听就是刻薄人。
“我咋了你了,”周瞳有点委屈,“我啥也没干我上你家吃炒面,我门都没进,你在门口骂我。”
“你的钱咱不稀罕挣!”老板娘说完,扭着屁股进去了。
周瞳真的不明白。
折腾了一天,天已经要黑了。
周瞳问了好几家,那个晦气的老太太就跟在后面,「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跟个鬼一样,他胸口挂着一个佛牌,是给人念佛的。
人家不租地方给他住。
周瞳弄不懂。
周瞳甩开了老太太,不远处有个热闹的天桥,摆着许多摊,老板们推着小推车,在地上放几条塑料板凳就能做生意了。
天已经暗下来了,炒锅里面热气腾腾的,玉米,茶叶蛋,还有烤饼子,老板都在可着劲儿的招呼。
周瞳饿了,坐在塑料板凳上吃茶叶蛋。
“你不买我东西,你坐我凳子?”老板带着一个脏兮兮的围裙,手里抄着个勺子,周瞳赶紧起来,说,“对不住,对不住。”
他的脚实在太酸了。
周瞳将包放在地上,坐在上面,看着天桥上的人来来往往,有老板模样的人,带着气派的手表,搂着扎辫子的年轻女子,腋下夹着个包,长得不好看,但是瞧着就有钱,周瞳艳羡不已。
周瞳此时还不知道,距离他变成这样的人,从现在开始算,还用不上两年。
俩茶叶蛋,周瞳吃得像是什么宝贝,一点儿稀碎的蛋黄都舍不得漏,看了看身边没人,连手指上的他都吃掉了。
周瞳刚想吃第二个的时候,有人握住了他的脚踝。
周瞳低头去看,是一个孩子,不,是半个孩子。
约摸有六七岁,脏兮兮的,舔着自己的嘴唇,脸像是被烧了,他半个身子镶在一块木板上,靠手在这里爬行,他脖子上挂着块牌子,周瞳看不仔细,反正是要饭的。
周瞳哪有钱做好心人。
自己都活不下去。
周瞳想走,脚踝被他死死的拽着,他抬头看着周瞳,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啥?”周瞳问。
边上补鞋子的老太太说,“舌头叫人割了,说不了话。”
“啥毛病,没的治了吗?”周瞳问。
“哼,”补鞋的老太太眼睛不太好,凑得离鞋子特别近,那粗粗的针都要扎进她的眼球,她说,“拐来的孩子,砍上一刀,缝起来,拿烧红的铁子往脸上一淋,舌头割了,就出来要饭。”
“你不给钱,他要不到那些,回去要遭罪。”老太太说得云淡风轻,周瞳的后背都僵住了。
要饭的半截孩子张着嘴,抓着周瞳的脚踝越抓越重,不像小孩儿的手,像魔鬼的爪牙。
小孩儿的嘴巴是空洞的,他没有舌头,黑乎乎的口腔看得周瞳感觉自己都要被卷进去了,被他的嘴巴吞进去,周瞳的手都颤抖起来,应家小子!
周瞳在这个时候才搞明白了,为啥那个老太太说他作孽,追在他身后念「南无阿弥陀佛」,为啥那个老板娘他还没进去就开始咒他他。
周瞳的脸跟耳朵都涨得通红,天桥上面的路四通八达,周瞳感觉到处都是被割了舌头的小孩儿,周瞳在这里辨认不了方向了,不知道应家小子被他卖到哪里了。
周瞳发疯一样跑在宜华的街上,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去认自己今天走来的路,胖胖的老板娘,街边有模特,裁缝店叫什么名字,他闭着眼睛去想,却感觉脑子一片混乱。
所幸,那家咒骂他的老板娘还在街上骂人,周瞳过去抓住了她,指着那家婚姻介绍所,问,“这家,这家老板到底,干啥的!”周瞳喘不上气,他说,“这家老板,他讲会给我孩子一口饭吃的!”周瞳都要哭了,“他讲给饭吃!”
周瞳哆哆嗦嗦的把兜里的钱都掏出来,“姐,你帮帮我,我看见天桥上的娃了!”
“我咋帮!”老板娘这会儿看着周瞳也是顾不上置气了,低声喊,“他们全是人,我咋帮!”
周瞳真的无法接受自己将应家小子卖给了这样的团伙,啪嗒一下就给跪下了,说,“姐,求你了,你帮帮我,我真的做错事情了。”
老板娘喊了一声,他男人出来了,是她的丈夫,个子不高,很是敦实,老板娘抖着嗓子还凶巴巴地教训,“哭啥!你下午送的,估计他得明天的车接走,你晚上多找些人,去找回来就是!”
“我没人,我才来,”周瞳的眼睛都烂得一直滴水,说,“我是外乡的,我今天刚到这里,姐!警察,我找警察能管吗?”
老板娘没回答他。
周瞳看见了吃饭的几个年轻人,正朝着他们看,他们早就听见了,看他们身上的藏青色的衣服都是一样的,像是一个厂子的,周瞳进去磕磕巴巴地掏出那包廉价的烟出来,“大哥,我,你们帮帮我成吗?我给你们打欠条,以后,我挣钱了,我都还给你们。”十七岁的周瞳才出了自己封闭的小渔村,第一回遇上这样的事,他脑子里都是那个没舌头的半截小孩儿,抖着手,几下都没法点着打火机,周瞳见他们低着头不说话,更着急了,说,“我去厂子里干活,我明天就去,我不要工资,都给你们,我肯定不跑,能行吗?”
周瞳又要跪下了,还没落地的时候一个彪壮的满脸横肉的汉子拉住了他的胳膊,说,“跪啥...走吧。”
周瞳这会儿瘦得不行,个子高也不顶啥用,厂子里的大哥说要回去叫人,找保安队,拿东西。
周瞳惶恐不安,怕人家报复这家店,从这儿出去了,只蹲在路边的墙角等。
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
饭店的老板摘了围裙,穿了件黑色的棉袄,跟在他们后面,老板娘没拦他。
几根手电筒的光亮起来的时候,蹲在路边擦眼泪的周瞳站起来,汉子真的带了人来,周瞳心里害怕,怕应家小子已经被人抓走了,现在一刀砍在他的腰上,就剩下半截了,汉子们换了衣服,带着周瞳去砸门。
寂静的夜,周瞳看着胡子拉碴的汉子,像是看见自己早已经死了的爹。
门没人开,一伙人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弄。
饭店老板忙说,“后头通着弄堂!”
一伙儿人又绕着路走,在饭店老板的带领下,看见了一个棚子,棚子下面有人在烧火,周瞳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跑,有好几个男人在小桌子上喝酒,墙上靠着锄头,长枪,应家小子的脖子上被栓了狗链子,正蹲在棚子边上,狗链子很短,他蹲也不是,坐也不是。
对面的男人们围了上来,汉子壮实,带的人多,周瞳跑上去解狗链子,发现被上了锁,挣着锁就有人一钢棍打下来了,打在周瞳的脖子上,又一下打在他背上,周瞳的鼻血流下来了,身后的人已经冲在了一起,大汉喊,“带孩子走!”
周瞳蹲在哪儿,一棍子被打得跪在地上,地上放着许多捕兽夹,这一跪,感觉膝盖骨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