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瞳机灵,如那个沙龙店老板所说,他就是有眼力见儿的,听半句话就知道啥意思了。
这么整了一个来月,开大车的都记得码数跟油表,他心知肚明,但是没动静,周瞳就夹着烟先找上了他。
“马队长。”周瞳谄媚的笑着,一屁股坐在办公室前面,对马队长说,“我多不懂事了,叫人骗了,您对我那么好,我还自己就真上当去给人拉活儿。”
周瞳将两条烟一瓶酒塞在沙发下面,露出了一点边,这钱就是他拉沙子拉砖头挣的,漏出点儿都能认出来这得花多少钱。
马队长抽着烟,烟雾缭绕的,翘起二郎腿在办公桌上,说,“我还以为你要跟我对着干呢。”
“哪儿能呢,”周瞳挪着凳子,挨在马队长边上,说,“我反应太慢了,这会儿才上道,我以为就我自己偷偷摸摸呢,净吃马队长碗里的饭了,我哪有那肚子,咋不撑死我呢?我挣得那些钱,都孝敬您,你能带着我一起干吗?”
这意思多明显了,他能自己干,现在愿意跟着马队长一起,能挣多少钱他心里也有数了,要不然他就全给举报了,大家都没个好。
马队长斜楞眼,对周瞳说,“会计那老太太,你家老太太?”
“干儿子,”周瞳摸摸脑袋,说,“总叫我给她算账来着。”
“柴油啥的,能整明白吗?”马队长问。
自从换了个管账的老太太之后,运输队的马队长也发懵,从前连柴油都是吃公家的,现在按着里程来算,麻烦的要死。
“能整明白,”周瞳敬了个礼,说,“掺点水,油棍子看不出来,到时候报个漏油故障,能办。”
马队长看着这小子,叼着烟,烟雾遮住他的眼睛,他从皮包里拿出来几张一百元的大圆头,说,“你这礼也重,这拿去,给你家孩子压岁钱。”
周瞳推都没推,弓着身说,“谢马队长,以后您就是我领导。”
这就算结盟了,推什么,显得小气,以后挣钱的机会多着呢。
周瞳回了家,应不尘又在吃冷饭。
“哥,你咋回来啦,今天不干活儿?”应不尘问。
周瞳自个儿又开始嘀咕,说,“你说这马队长也没找我茬,我觉得他比威哥难弄。”
“哥,咋没找你茬还难弄呢?”应不尘边问边去下面条。
“太爽快了,他就等着我去找他,”周瞳手搁在脑袋后面,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我感觉他要坑我。”
“哥,你咋感觉出来的?”应不尘问。
“尘儿,我跟你说,今天马队长要是拽着我脖领子打我一顿,”周瞳盘着腿坐起来,“我扒他碗里的饭,他在这儿当皇帝当惯了,敬久了就眼睛不能往下看,他不能容我,但是他忍了,必定是因为有后招。”
“你要晓得,抢人饭碗就是杀人爹妈,威哥那种炮仗脾气,敬着就成,马队长那种藏事儿的,才要小心。”周瞳搅和着面条,说,“要么,我让他服我,要么,他给我踢出去。”
外面已经偶尔有知了了,夏天快要来了,但是马队长真跟啥事儿都没有似的容了周瞳,差点让周瞳把那茬都给忘了。
1993年的时候,油耗子最是猖獗。
运输队的马队长对周瞳倒是客气,有啥活儿都拉着他干,周瞳也跟他敬着,跑前跑后地给他跑腿。
运输队的日子好过,早年跑运输的跑完回来都得上歌舞厅,搂着小姑娘唱歌,唱着唱歌就娼上了。
那段日子基本都是这么过得,运输队的人连家都不咋回。
马老板不一样,他很少在这里,说他得回家陪老婆。
他们都说马队长的老婆不下蛋,马队长还对他老婆那么好。
周瞳在这里喝得昏天暗地,经常都是应不尘推着板车把他拉回去。
周瞳蹲在外面抽烟,看着马队长开车走了,都觉得自己个儿小人之心。
那段时间的周瞳在应不尘眼里好像格外的漂亮,他有一双一笑起来就招女孩儿喜欢的眼睛,头发又黑又密,打摩丝反而都遮住了,洗完澡的不穿衣服的时候又瘦又结实,周瞳还叫他摸自己的手臂,他一握拳就有紧绷绷的肌肉,也从这会儿开始他没有那么唯唯诺诺,穿着有点松垮的裤子,有股嘚瑟劲儿上来了,人也开始不长骨头。坐没坐相的,叫汪奶奶打了好几下。汪奶奶来了他就叼牙签,平常他都是叼烟的。
七月的时候早稻就可以收割了,一般这时候面粉厂都帮着粮食厂一块儿去乡下收稻子。
这时候这车子也会特别的费油,两方对账总是麻烦的很,油这东西两头去要,自己攒下来放在白色的桶里,吸一口,那油就下来了。
有时候出去外地,晚上就说车开不回来了,坏路上了,实则好几天都在外面拉货。
周瞳跟马队长一起蹲在厂房边抽烟。
“马队长,我能跟您好好干吗?”周瞳问,“就那种,你把我当弟弟的那种,我敬着您,怕着您。”
“怎么说这话呢?”马队长问。
“不晓得,我就觉得心里慌,”周瞳抬头看着马队长,说,“您像我老家的叔。”
马队长踩灭了香烟,用包拍拍周瞳的肩膀就走了。
周瞳想跟马队长好好干。
但是想跟马队长好好干的前提是,威哥眼瞅着周瞳本来跟他们盘的账现在要让马队长做主了,那形势就又成了从前那样。
威哥心里自然不舒服,好几趟大的都不叫周瞳来弄了。
运输队这个事情,就管介绍都能吃几包烟,不多,但是能认识人,运输队跟装卸工打交道的都是一些大玩意儿,最多的就是沙场,采石场,采矿厂,修桥盖路的时候帮着去拉东西,钢筋板材这东西东边价跟西边价格又不同。
“哥,你这记啥呢?”应不尘支着脑袋问趴在床上的周瞳。
“都是各行拉东西的价,”周瞳指着说,“你看这远点儿的这个建筑工地,拉沙子的沙场靠近山里,他的沙子质量一般,但是价格便宜,这边这个,好沙场,但是这个老板比较贪心,过磅的时候总说太满了都扬路上了。”
“参合参合,估计就能不少挣,得算算油钱,来回折一折。”周瞳皱眉低头划来划去,有时候这些东西都记在应不尘的作业本子上了,说,“你看这个价,是前两个月的,这个老板囤了废钢材,都堆起来了,这价格现在拉他就挣钱,我注意好几回了,他每回都能在最贵的时候往外整,这市场一直都在变化,没人比拉大车的弄得清楚。”
“那跟哥有啥关系?”应不尘问。
“我拉大车,我优势在哪里?”周瞳躺在床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灯,说,“我没车,不是公家的就是租的,为啥人家要叫我拉?”
“为啥?”应不尘问。
“我看见有人在囤涵管,”周瞳问,“你知道啥是涵管不?”
“没见过,老师没讲。”应不尘说。
“就是灌水的,太多了,我猜的话,就是县城里头要装自来水了,但是这东西我问过,要连到水库去,”周瞳说,“过不了多久,那个水库就得打涵管,很长很多的涵管去县城,这得垫很多钱。”
“运输公司要发财。”周瞳抵着脑袋,说,“县城的差事,县城的政府肯定让县城的运输队干。”
“但是县城的运输队就这么两三个,加起来都不过这么些大车,但是运输队的那些人拉不完的活儿,强横得不行,”周瞳说,“自来水厂的人也得吃钱,我得找找他们去,只要他们愿意把这个活儿承包给我,我就不用他们先给钱,我自己垫钱跑,等通水了挣钱了再给我。光涵管这道,他们的账本就红了。”
“哥,可是你也没啥钱呀。”应不尘说,“你衣服里就一点点钱。”
“我想想招。”周瞳挠挠头,说,“这活儿不少挣,估计得等开工,时间还有。”
周瞳惦记着这事儿,瞄上了马队长。
马队长有钱,这些年吃饱了。
要是他肯带着自己带,这把估计就稳了。
都是跑大车的,不可能没这点儿嗅觉。
周瞳想,要是他能把这活儿给拉过来,马队长能不能带他一起干,分几个车跟人给他,很多车款跟工资都是要拖的,都是常态。
周瞳坐在驾驶室抽烟,来了个传话筒。
“今天马队长来不了,他侄女订婚,马队长说叫你帮着办了。”马队长身边这个个子很小,带着个眼镜,周瞳打听过,这人特实诚,把他马队长大哥当神仙。
周瞳已经坐在车上了,矿石厂那边可等着呢。
“去呀,墨迹啥。”小个子说。
周瞳说,“行,那我自己去?”
“去呗,你不能能耐吗?”小个子说。
“你说话太酸,”周瞳说,“兄弟,抽根烟。”
周瞳踩着油门就出去了。
到了矿石厂,齐刷刷的一排灯。
周瞳从车上跳下来。
警察拿手电筒照他,说,“你这个车面粉厂的,你来矿石厂拉东西?这矿石厂没证,都查了,你也跟我回去一趟。”
周瞳进局子了。
“你偷开面粉厂的车去拉私活儿?”警察问。
周瞳溜了一圈,早把车换了。
“没,那辆是我租的车。”周瞳说,“我装卸的,工资少,不是合同的,我能出去拉货,矿场给我钱我就去了,我在那儿装卸,也帮着开车,给的钱多点。”
这是允许的,装卸工是计件的,流动的,没生意的时候要饿死。
“可是有人举报你开面粉厂的车去拉货。”警察说。
“我开了,但是我不知道拉的是啥,我开一趟人家给我一趟的钱,他们有时候人不够。”周瞳说。
“面粉厂少了一辆车!”警察说,“别人看着你开出去了。”
“那辆啊,”周瞳说,“我知道,开去修理厂了,本来是要去加油的,半路坏了,轮胎烂了,在修呢。”
威哥来了,周瞳坐在外面,他坐在周瞳边上。
“你晓得今天的事是啥意思吧?”威哥抽着烟,说,“你挤兑不走。”
“没完呢。”周瞳说。
当夜,就有人来找沈老板举报,举报马队长公车私用,与油耗子跟修车厂勾结,从中牟利,男女关系混乱,连账本子都拿出来了。
马队长被撤职了。
“哥,你咋弄得?”应不尘问,“厂子都在说,你给马队长挤兑走了。”
“咋是我挤兑。他自己事儿办的不行,跟我错似的。”周瞳说。
“我其实早就知道他在外面有孩子了。”周瞳说,“跟你差不多大。”
“你咋知道?”应不尘问。
“奶个腿的,有一回我看到他身上有个小脚印,就跟我抱你,会踹我身上似的,我那会儿还觉得是不是抱别的小孩儿,后来你春游,我给你去买东西,他在边上买烟,他问我我吃啊,我说你要去春游,他说,今天不是已经去春游了?我都不知道你那天春游,他一个没孩子的能知道?
我扭头给你老师买了点礼物,过了一段,我跟你老师我说我来给我马加义大哥接孩子,上次春游也去了,但是实在忘了姑娘叫什么,你老师就给我查了。”周瞳说,“反正这东西,就算他没孩子我也不亏,万一有呢,是吧。我就跟着他,天天问他给他开车,他叫我开的我都画了路线,后来我就发现,就东边他自己去。”
“我就往东边去了,我买烟,你都不知道我买了多少烟,问了多少人家,马队长在哪,就是面粉厂那个,我过来送车,人家心眼好啊,直接给我送他外面女人的家里去了。”周瞳说,“我一看就乐了,孩子都挺大了呢,女孩儿。”
“马队长不是跟我说,侄女儿要订婚么,”周瞳说,“真能扯,订婚能不提前说?还不如说家里死了人。我去完那个修车厂,换了车我就去马队长家路口了,找了个小子进去找他老婆,马队长要是在,我那晚上就不去矿场了,他要是不在,那小子就接上他老婆去他姘头那里。”
周瞳嘴里嚼着东西,说,“那小子跟他老婆说,马队长出车祸了,叫她赶紧跟我走,她脸色当时就不好了,我看见她在那头的门口,我就走了。”
“那你为啥知道,”应不尘说,“马队长的媳妇就不成啦?”
“那就是你马队长的不是了,”周瞳的筷子搅和的咸菜,说,“你马队长的老婆,住在小破屋里头,他姘头,住在大房子里,搁谁,谁受得了呢?”
周瞳低着头说,“我跟菩萨一样敬他,跟阎王一样怕他,我问了那多次,我挣的钱几毛几分他都知道,我都孝敬他,他还是要把我送进去,我能怎么办?”
“哥,马队长,会生你气吗?”应不尘问。
周瞳说,“他那帮兄弟,我给他们介绍去采沙厂了,就我从前去白干的那家,他要是挤兑我,他那些兄弟的破事我也给他抖了,哪些修车厂有猫腻,他亲戚开的油厂有啥毛病,反正我就一个没合同的装卸工,我又没东西,光脚不怕穿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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