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时候,应不尘就租住在那个半地下室。
早上起来,就搭乘公交车去监狱附近,公交车不能直接到,得走一段路,他边看书边走,到了之后也不能靠近,他就远远地瞧着。
到傍晚了,坐在凳子上吃点儿东西,然后坐公交车回去。
天实在太热的时候,应不尘也不开电风扇,半地下室的窗户有八根焊条,看起来就像监狱一样。
周瞳遗留在被子上的味道越来越淡了,有时候应不尘要枕着他的衣服睡觉,到后来,他衣服的味道也淡了。
应不尘偶尔会捡到周瞳乱扔然后找不到的东西,像捡啥宝贝似的笑。
这里原先被打砸得不像样,现在也没人来了。
应不尘慢慢地把它收拾出来。
周瞳经常坐在这个窗户下面抽烟,半地下室,味道散不掉,这块儿下面的床板下都是烟头,本来想扫了,想想又不想扫了。
铁架子上的塑料盆因为没人用就会酥掉,应不尘把被子洗完,拧不干,他就一节一节慢慢拧,拧完拿回去晒,晒到晚上也晒不干。
所幸也不冷。
这里有个小煤气灶,里面也没煤气了,他俩遭了火灾之后就不怎么用火了。
周瞳有毛病,出去就顺打火机,一抽屉的打火机,应不尘把他们按颜色放在一起,还挺好看。
烟盒子也多,周瞳最开始抽的烟很差,那会儿他其实不咋会抽烟,他说,抽烟那是为了跟人家攀关系,抽着抽着就会了。但是饿肚子的时候抽烟头容易晕。
应不尘打开抽屉,里面还有止痛药,安乃近,应不尘早就不吃这个了,但是看着上面写的标,都是新的。
周瞳连牙都要当了手表给他看,不让他吃安乃近,说那药吃了能有个好?脑子都要吃坏了。
可是他自己吃。
应不尘抱着药盒子不知道周瞳哪里痛,他是不是哪里都痛。
欠的钱怕忘了,有个本子,记了些支出,关于他自己的基本都没有,从前应不尘嫌他衣服买的多,他说,哥不买衣服要死人的!
也没死呢。
应不尘吸了吸鼻子,还有很多卡拉ok跟歌舞厅的账单,密密麻麻的,那会儿,应不尘也想跟着去,像个甩不掉的鼻涕。
那些男的搂着女的唱歌,应不尘问,“他们在干啥?”
“上音乐课。”周瞳大喇喇地躺在沙发上。
音乐课哪有这么上的。应不尘想。
“哥,那你也上音乐课吗?”应不尘问,“那样的,抱在一起上。”
“上两节课倒是也有,但是音乐作业交不了。”周瞳说。
“啥是交作业啊?”应不尘问。
边上不着调的小子把左手拢成一个圈,右手的手指头就往圈里面来回捅。
周瞳瞧了他一眼,说,“小呢,别胡闹。”
“就这样,小尘,看见没?”小子喝了酒,没完了。
周瞳站了起来,理了理领子,要带孩子走了。
“诶!周哥走啥,咱弟我带着玩呗。”小子拉着应不尘说。
“玩啥?”周瞳问,他的脸色已经不好了,应不尘都看出来了。
那小子又重复地做了个那个姿势。
他挨打了,周瞳一拳锤在他脸上。
打完周瞳从衣服内侧掏了点钱扔他头上。
“哥,你为啥打人?”应不尘被周瞳牵着手回去。
“他该揍呗。”周瞳无所谓地说。
“打人不好。”应不尘说,“哥应该好好说,不能打人呐。”
“我跟他好好说了啊,”周瞳说,“喝点马尿,脑子不好使了。”
“因为他逗我,是不?”应不尘抬头问。
“这不叫逗,”周瞳说,“逗小孩儿,只能逗哭逗笑,不能逗坏,知道不?”
“哥,我以后就在外面等你。”应不尘说,“他们上音乐课。不要脸。”
从此之后,应不尘只会拖着板车,站在门口等。
他已经知道里面是啥样的了,他也不怕里面有拖着哥的恶鬼,他们就是在里面上音乐课。但是哥的音乐课不好,他交不了作业。
应不尘吸了吸鼻子,又开始洗碗,周瞳就不乐意洗碗,他要是去汪奶奶那,回来碗都会长白毛。
其实周瞳最开始的时候给他洗澡,洗头发,也给他洗东西。
有一回,那会儿哥有钱了,有女人来家里给哥洗东西,晒被子,应不尘回来都不要不认识了,他拿着块抹布,又要哭了。
“又咋了呢,我的小祖宗。”周瞳抱起来他。
“你不要人给你干活,”应不尘说,“你找了别人干活。”
“那也总不能老让你干,”周瞳说,“你还小,要读书。”
“我就要干。”应不尘眨巴着带泪花的眼睛,“你讲了,我们要互相照顾,你嫌我弄得不好,不叫我干了。”
“诶诶诶诶,”周瞳说,“行行行行行,都你干。”
“跟个傻子似的。”周瞳说,“半点不会享福。”
“你会享就行。”应不尘把一碗菜都分了好几个碗,摆了一桌子,周瞳说,“真能给自己找事儿。”
高兴。
又可以洗碗了。
应不尘蹲在地上洗碗,洗锅,洗桌子,周瞳的钥匙还在这里,上面坠了个应不尘没见过的小吉他。
应不尘没有见过小吉他的主人。
能让哥戴在钥匙上的,他应该会知道的。
从前女孩儿给周瞳送领带,送打火机,给应不尘送笔记本,送书包,他都能分清楚主人,但是唯有这上面的小吉他,应不尘不知道。
应不尘有点慌,哥原来还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一到这儿,应不尘的手就垂了下来,没力气了。
1999年的夏天,在那个半地下室里,应不尘坐在窗口周瞳常常坐的地方,掏出周瞳还没点的烟,抽了一口,有点呛人,周瞳说好烟都是拿来送的,烂烟才是拿来抽的。
他看着窗户外面,只看见了两个垃圾桶。
一个红的,一个蓝的。
应不尘抽完了一根烟,也不明白这两个垃圾桶究竟有什么值得看。
电风扇呼啦啦的转,应不尘转过头去,看见了柜子上周瞳的保温杯,是当年他的运输公司成立的时候分给那会儿的大车司机的。
字都已经要褪了,圆弧的白色字体写着:【同尘运输公司1995成立纪念。】
下面的横的一行小字,都要看不清了,写着,【和光同尘,风雨同程】
别人的好像都是山水同程。
是「瞳」与「尘」。
应不尘抱着保温杯,里面经年的茶渍已经泡黄了杯子。
半年前的茶,周瞳还没有喝完。
***
秋天一到,应不尘就要回去开学了。
他需要上初三了。
李泥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财神爷眷顾,钱包也是日渐鼓了起来,反正对应不尘读书这个事情基本有求必应,就好好供着呗,高人果真是高人。
他哥被判了五年,那这五年这小子就得在自己边上,他就一个脑子,年纪太小什么事儿都办不了,还得指望着李泥鳅。
人家都说,李泥鳅捡来的儿子都这么疼,发财都是应该的。
应不尘一直都在两地跑,每一个周末,他都坐上大巴车,景色大同小异,每个月都要看八遍。
监狱里等着见人的人很多,不止应不尘一个。
一个月可以见一次,而周瞳真的再也没见过他。
应不尘还是来等,不见面就写信。
他的信总是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
周瞳肯定是怕自己五年之后出来,眼睛也坏了,还坐过牢,还没有钱,他嫌弃他自己了。
应不尘这样想,鼻子就开始酸了。
周瞳到底要怎么样才会要他呢?
其实如果按月算日子,真的很快,应不尘来往返了17次,就到了寒假了。
每周都成了既定的旅程,有想去的地方,就称不上是流浪了。
寒假的日子比暑假其实好过一个点儿,暑假太热了,坐在哪儿听知了叫就容易中暑,寒假就不会。
应不尘又住在半地下室,这回彻底只有一股白毛的味道,这里太久没人住了。
应不尘会在来这儿的时候收拾点儿要带回去的东西,就像身边带着周瞳一样。
1999年要来了。
今年的应不尘没地方过年,他巴不得李泥鳅离他越远越好。
汪爷爷奶奶的墓碑应不尘又来扫了,扫完就去监狱。
应不尘靠在汪奶奶的坟上,这里长了都是草了,还有荆棘条子,没人管,疯了一样长,可是一拽就扯得手上都是血。
坟在山上,离着原来的房子不远。
“奶,我哥不要我。”应不尘红着鼻子去抓藤条。又重复了一次,“奶,你说他。”
汪奶奶早就成了小小的一钵黄土,没有理会这孩子。
“爷,你说他不?”应不尘蹲在坟前面,当时刻坟板时的时候,人家的贤儿孝婿都要在上面刻名字,但是汪爷没有,周瞳那会儿搞了个贼贵的坟板石,刻字的时候只留了汪奶奶的名字,白房先生还问了多次,就这么刻吗?
周瞳嗯了一声,说,“倒是想写,感觉自己个儿有点配不上,等以后吧,等以后,过几年再起新坟板的时候,给这儿都好好修修,给这路修完,再看看刻新板吧。”
汪奶奶去瞧了一次。
就找人把汪爷爷的坟板石拆了重新刻字。
这是大不敬的,又没起更贵更好的坟板。
改了字了,周瞳,应不尘泣立。
他们的名字红色的,连在一起。
应不尘想起了那会儿他的名字就是奶奶起的。
应不尘摸着坟板上的字,扯了扯嘴角,就要哭了。
哪有天上月,哪有不染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