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不尘叼着一根烟,跟人去修车。
他钱要的少,又懂文化,是个高中生了,跳级上来的那种。
应不尘不喜欢车,但是周瞳跟车杠上了,前悬浮总成,桥壳,变速器,离合器,发动机。
应不尘觉得挺好的,修着修着,听见压缩空气的声音,就好像看见了周瞳躺在板车上,一出溜就滑进去了,出来就喊腰疼,那会儿一滴机油流在他脸上,应不尘觉得那像是黑色的眼泪。
货车的种类多,栏板的,平台的,自卸的,棚式的,应不尘听的有味道。
师傅问,“你以后想学修车啊?”
应不尘说,“瞎学学。”
师傅说,“搞货车的苦啊。”
应不尘说,“嗯。”
师傅说,“咱都是被家里的妻儿老小拖着,只得干这个,你是干啥了。”
应不尘说,“我乐意闻柴油味儿。”
两人蹲在路边吃盒饭,天太热了,汗都滴进饭里了。
“我年轻时候跑车的时候,十天半月不回家,一到看见路牌子了,我就想我老婆做的捞面条,还有肉丝面。”师傅说,“到家能吃一口,可太美了。”
应不尘想了一下,说,“师傅,我不干了。”
应不尘来到了旺旺饭店,老板娘擦着手,说,“呀?小尘咋来了?”
“姨,我想学炒菜。”应不尘捏着包带说。
“你学什么炒菜,”老板出来了,说,“你读书成绩好,学这东西多累。”
“我给我哥做。”应不尘说,“我在这里不要钱。”
“哪能不给的,”老板娘说,“就是太苦了呀,你学着家里做,你就简单学几个就行呀。”
应不尘问,“哥都点啥菜?我就学那几个。”
“这我倒是说不太来,”老板说,“都是你哥请客吃饭,点的都是给人家吃的。”
“那啥,那啥不是小瞳喜欢吗?”老板娘说,“那年他们那个厂子摆席面的时候,我俩去炒菜,说要炒鸡杂,大师傅说这个菜是小瞳特意点的,特意嘱咐要的。”
应不尘低着头不说话,炒鸡杂,应不尘爱吃。
应不尘蹲在厨房里杀鱼,捡菜。
老板在抱孩子,他们三十来岁了,才有第一个孩子。
老板娘要给换尿布,小婴儿是他俩的心头肉。
“我要是有这样的哥,我也得成小尘那样,”老板娘当了妈,说话都柔了许多,“妹妹,我们去看小尘哥哥吧。”
老板上回看见了应不尘塞的钱,说,“他还给咱孩子包压岁钱了,去年。”
“一个小孩儿,哪能花他的钱。”老板娘说,“孩子长得可真快,那年我记得小瞳抱着他进那个贼窝的时候,还吃手呢。”
“等小瞳出来,小尘都该十八了吧。”老板说,“这哥俩估计一辈子绑在一块儿。”
“那有啥不好,也就小尘不是个女娃,”老板娘说,“是个女娃,给小瞳当老婆才好呢,死心塌地的,差点年纪算啥。”
“真要有个大我家妹妹十岁的来,你也愿意?”老板调笑,“你大笤帚不给他赶出去?”
“我可稀罕。”老板娘说。
老板本来想笑的,又说,“怕是他哥不愿意,小尘读书好,以后要高飞的话,他哥坐了牢子,带女朋友回去,女子家里头都要吓坏了,可不管你这些人好人赖的事情,这是家风。”
“你这个人!生了女儿了就处处自私,”老板娘白了他一眼,说,“小尘可不是白眼狼,那姑娘看不上他哥,小尘也看不上那姑娘!”
见老婆不高兴了,老板也不吱声了,要出去带应不尘学炒菜。
应不尘炒菜真也是没天赋,照着读书的脑子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磕磕巴巴的,也算能炒上一个菜了。
厨房里头闷热,夏天的知了叫得烦人。
应不尘蹲在旺旺饭店的门口,干巴瘦的小孩儿叫锅烫了好几次。
他等时间快些过去,树上的知了快点死完。
应不尘盘算了半天,觉得周瞳应该喜欢吃炒牛肉,就是这丝儿太难切,从前都是弄大块的,放锅里,煮吧煮吧就捞出来吃,没味道就蘸酱油。
想到风子叔说,周瞳的舌头叫应不尘毒坏了,吃东西没好赖就想笑。
如果说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分开的话,留在对方身上的习惯就变成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也被称为炝锅。炝锅了的菜,你的身上有我的味道,我的身上有你的味道。
但是应不尘觉得挂糊糊才是最有意思的,在东西的表面裹上薄薄的面粉糊,就像一个薄薄的保护罩,里面的东西就还是鲜的,好的,过了油也一样。
就是炒菜的时候太热了,汗会流进眼睛里。
老板娘给应不尘的肩膀上挂了一块毛巾,让他擦眼睛。
应不尘不要。他说,“我哥的眼睛不舒服。”
老板娘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过了半晌,又呆呆地盯着应不尘的后脑勺。
入秋的时候应不尘就回去读高中了,没跟老板与老板娘告别,老板娘当妈了总是格外的感性,一整就要流眼泪,应不尘觉得应该叫小眼镜来看看,老板娘说话也不倒胃口了。
监狱与学校差不多。
应不尘觉得。
他住校了,每个礼拜还是去往宜华,车站的售票员换了一茬又一茬,这小子就像铁打的似的,连司机都认识他了。
李泥鳅捣鼓了几个电脑回来,弄了个青少年活动中心,来上网打游戏的孩子老多了。
李泥鳅觉得这事儿太有戏了,比养猪可挣钱多了,他掏空了钱,就开一个大活动中心。
李泥鳅就搁吧台上嗑瓜子,来往的人记台号,记时间,收三块钱一个小时,基本小混子都在这里出没,十来个电脑没歇的时候。
李泥鳅翘着脚看电视,想着要是自己个儿没了应不尘可咋整,他那小子天天惦记他那个劳改的哥,他哥有啥好的,自己也没少给应不尘钱,一个瘪犊子,忠得跟条狗似的。
这个月李泥鳅没给钱。
应不尘果然上门了,把包一摔,说,“咋没给钱?”
“被罚了。”李泥鳅说,“钱都投进去了,没钱给你,我缓缓。”
李泥鳅可不想给钱了,这小子迟早都是要走的。
“我给你三天。”应不尘说。
“我没钱。”李泥鳅说,“三十天都不好使。”
“行。”应不尘甩着包走了。
他能拿我咋滴?
举报我啊?你也不看看谁吃了我的米,这特么还是你教的呢,李泥鳅淬了一口痰。有检查早早的就通知他了。
高一开学了有家长会,孩子们都散了,只有家长在学校。
应不尘自然不会通知家长。
老师还在讲话,应不尘上去说,“老师,我有很大的事情,能让我说几句吗?”
应不尘站在台上,说,“我的父亲,李有仁今天没有来给我开家长会,他很忙,对我的学习也很关注,他开了一个青少年活动中心,就在我们学校不远的地方,我也喜爱电脑游戏,但是我的父亲不允许我玩,他十分重视我的学习成绩,但是我的父亲需要做生意支撑我读书,所以他的网吧里都是我们学校的同学。我们上了高中,学习压力非常大,我觉得有消遣无可厚非,但是过度娱乐就不好了。我劝阻了我的父亲,说别人的孩子也是心肝肉,不可让未成年人上网,但是我的父亲叫我滚。”
“同学们在我身边,虽然是给我家里挣钱,但是我的老师教育我,要磊落坦荡,我在这里得罪了我的同学,我的父亲,我希望老师重点严查,不要让网络游戏荼毒我们这些未来的栋梁。”
应不尘上台说完话就走了。
家长会没办法开了,家长都跑了,别的家长不明所以,也跟着去瞧。
反正那天的青少年活动中心鸡飞狗跳。
应不尘站在李泥鳅身后,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李泥鳅恨恨道,“你吗死了你这个畜生。”
应不尘说,“说啥废话呢?你有钱吗?没有的话,我明天讲话的地方就是报社。报社不登的话,我下个月要参加全省数学竞赛,我会在我的试卷上写上你的干的事儿。”
李泥鳅把钱扔在地上,喝道,“滚。”
“我知道,你的钱都投这里了,你要是看我不爽,你就找人给我杀了,但是我只要知道我哥有啥差错,”应不尘蹲在地上捡钱,说,“你店铺后面的变电箱怕是不太好,我连人带店,全他妈给你烧了。反正我户口在你这儿,我们有领养协议,我惹祸,你还钱,跟我哥一样,进号子,明白吗?”
李泥鳅真的他妈的想给他杀了。
应不尘惹的事儿三两月才消停,老他妈有学生家长找不到孩子就闹到这里来,报警更是层出不穷。
连管这片的片警都问,“你得罪啥神仙啊?咋有这么大动静,所长说了,你能干干,不能干赶紧别整了。”
李泥鳅给的钱又按时到了。
应不尘都给攒起来。他又不在乎同学们都孤立他,打他更好,能打回去,进去了,还能看见铁窗跟制服。
一晃,2000就要结束了。
这次半地下室都回不去了,房东把那房子卖了,明年的新买家要放东西。
应不尘带着东西开始搬家,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应不尘一点儿也舍不得扔,万一周瞳要用呢。虽然可能性太小了,因为周瞳那个德行,没了就买,买完就扔,攒一堆的垃圾,连东西啥时候买的他大部分都想不起来。
过年的时候,卡拉OK厅跟歌舞厅也重新整修,这条街又要变模样,这条路也是阔了又阔,应不尘记得周瞳说,金桥银路,搞这些东西大家都吃钱。
过年的时候,连他妈的黑牙都跑了。
应不尘又来监狱了,门口看守的人也认识他了。
他想给这外地扫地,去跟原先扫地的人说,不要钱,就在这里帮他扫地,吓得老太太以为他是间谍,要探国家机密。
“又来?”是监狱前面登记的工作人员,他换了便服要回去过年了。
“嗯,来看我哥。”应不尘说。
“你年纪还小吧?”他问,“我记得你身份证,你还没成年吧?”
“快了。”应不尘说,“马上就十六了。”
“你哥跟你有仇吗?”他问,“都三年了吧,你一个月都不晓得来几趟,你那个信压的回的,都不少了,我都记得你俩名字了。”
“没仇。”应不尘咧开一口牙,说,“我哥觉得他坐牢了,就不是好人了。不乐意我跟他亲近了。”
“正常,”那人说,“劳改过,出去心态啥的也会变。”
应不尘也没打听周瞳在里面好不好,反正就还是那句话。
“那过年好。”应不尘摆摆手,“我在这儿坐一会。”
高墙下少年坐在地上抽烟,觉得没事儿干,挨着墙根又睡着了。
监狱的人叫醒他,让他进去歇,等早上再叫他走。
应不尘坐在保卫室,他啥也不干,就干巴巴的坐着。
烟花又炸了。
真是讨厌,又吵又亮,怎么会有人喜欢放烟花。
应不尘贴在墙上,轻声说,你啥时候回来呀。
春节一过,就是正儿八经的2001年了,应不尘到了16岁的尾,汪爷爷选的日子太大,证件上都17了。
汪奶奶的墓地挪去了公墓,不用磕荆棘了。
旺旺饭店的女儿会咿咿呀呀了。
白房爷爷将钱给了应不尘之后也没多久就走了,他生前就选了墓碑了。
应不尘选了个日子拎着东西去看黄师傅,问来问去才问到。
听黄师傅娘娘腔当了个二椅子,就是男的搞成女的那种,然后跟男人在一起,惹人嫌弃的。
应不尘听到这里指甲都掐进膝盖了。
二椅子。
从来没听过的称呼。
也是在这一年,一部《蓝宇》上了大江南北的大荧幕。
应不尘坐在电影院里看了一遍又一遍。
影片的开头旁白,说,“那天早上你走了之后,我一直为你悬着心,总觉得你还在我身边,你知道吗?”
应不尘搓着自己的手,他通了人事了,有一个男人坐在应不尘的旁边,在黑暗里说,“注意你好几次了,总是看这个电影。”
这是独属于男人之间的隐秘的试探,应不尘轻笑了一下,说,“我在等人。”
“你每次都是一个人,等谁啊?”
“我男朋友。”
男人显然误会了,以为这是应不尘对他的邀请,胆子大了,一把就搂住了应不尘。
应不尘没动,问他,“你喜欢男人?”
那男人的手指都抓紧了,身上有点儿不好闻,好像有狐臭。
“不喜欢看男人的不看这片子。”男人说。
“我家里有这个全部的,好看的这电影院的删掉了。”男人说。
应不尘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打人,他觉得他有一肚子的怒火无法发泄,他觉得他把人打死了,是不是就能关进去了呢,关进去的话,是不是就能见到周瞳了呢?见一面都行啊。
时间越长,他越是害怕,害怕周瞳改了习惯,改了眉眼,在里面太久了,就真的把他给忘了。
别人说,年长的人总是记性不好,他们回不到过去,只会急匆匆的往前走。
应不尘真的下了决心想要好好读书,想要周瞳出来的时候能看见他有出息的样子,可是时间太长了,他有时候连周瞳眼角的痣在左边还是右边都记不得了。
就算出息了,他不要,又有什么用?
应不尘感觉自己的口腔分泌出甜腥的味道,一拳一拳捶打对方胸腔的感觉很是过瘾,应不尘被惊叫的人撕扯开,那个骚扰他的男人也是臭名昭著,时常偷偷溜进来骚扰人,电影院都不知道报了多少次警了。
“能把我关进去吗?宜华第一监狱第三监区。”应不尘问。
派出所的人觉得他可能是疯了。
“是事情不够大吗?”应不尘呆滞问对面的警察,“我要是打你的话,能把我关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