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不尘最近的举动让周瞳觉得,这小子越来越过分了。
2001年的年味儿来的早。
今年的应不尘不用再去宜华了,放假之后他就哪儿都不去,就蹲在家里看着周瞳。
“你老盯着我干啥?”周瞳有点受不了他。
“我就乐意看你。”应不尘捧着个脑袋。
“起开。”周瞳推了他一把,撂了件衣服就要下楼溜达。
应不尘买的这个房子有毛病,他买个一室一厅,就一张床,说的是让周瞳睡床,但是搞得周瞳都要锁门,因为一不锁门一睁眼就能看见他睡在旁边的地上,他那么乐意睡房间就让给他,周瞳出来睡沙发,但是一模一样,一睁眼就能看见他睡在沙发旁边的地上。
大冬天的,他就睡地上,盖着一个薄薄的毯子。
每天无所事事的也不行,周瞳想去找个班上,在一个五金店,帮别人卖东西,晚上就在他们那个阁楼上睡。
但是应不尘不行,周瞳一来这里,他白天就抱着一个保温杯提着一条折叠椅子坐在门口,晚上他就躺在外面睡觉。
“你要干啥?”周瞳忍了两天,忍不了了,喊道,“你没家啊?你就盯着我干啥你?”
应不尘也不恼,说,“我来买东西啊。”
“你买你妈个逼你买,”周瞳说,“你要买啥?来,你要买啥,草!”
“绳子,”应不尘比划着,“这么长,这么粗。”
周瞳从架子上翻出来一圈麻绳,说,“来,我送你了,你拿着东西赶紧滚。”
应不尘就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就开始投绳子。
“你又干啥?”周瞳问。
“上吊,”应不尘说,“就在这里。”
“...”周瞳气得烟都点好几下点不着,抓了好几把头发说,“来,你上,你上。”
“急什么。”应不尘站在小凳子上投上绳子,打了好几个结。
拽了拽,感觉差不多了,真把脑袋放上去,一脚就踢了凳子!
周瞳的烟才点上,一抬头店门口真的吊上了,周瞳吓一哆嗦,赶紧上前去抱住了,“有病啊你!”
应不尘被弄了下来,那白色的粗绳还在摇摇晃晃。
“我真觉得你没意思,”周瞳说,“你觉得你拿死啊活啊的吓唬我,咱两就对味了吗?”
应不尘垂着眸子说,“我没办法。”
“世界上没办法的事多了,”周瞳说,“比如我是你哥这件事,就是没办法。”
周瞳回身走去,闭着眼睛躺在躺椅上,他歪在上面,点着额头,说,“都大人了,我三十了,我真没功夫跟你瞎闹。”
应不尘站在门口,也不知道看了周瞳多久。
五金店大过年的有人来上吊,都传是刚来的那个小伙子做生意欺负得人没办法,班还没上两天,周瞳就被劝退了。
他一个人走在新春的街上,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应不尘在这高中别出任何事情,好好地把学上完,偏偏他又是这个性子,干啥事儿就死不罢休。
但是自己是他哥,算实数,他俩差了七八岁,要算虚岁,他俩都到十岁了。周瞳踢着一个罐子都在街上,外头冷了,但是早早地春联就贴上了,大红灯笼也亮起来,炒瓜子的炒栗子的,年货生意热火朝天。
他知道啥是爱吗?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有些错能犯吗?
对面有人撞了周瞳一下,周瞳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说,“耗子吃顺板儿没够呢?”
耗子就是贼,是最低级的罪犯,顺板儿就是小贼进去要被围殴,基本能说出这种话的,都是进去过的。
耗子抬头看了一眼周瞳,一脸谄媚,说,“这不是孤儿老母等着过年呢么,对不住对不住。”说着就要走。
他怀里有个女士的手包。
周瞳抽了出来,说,“还给人去。”
耗子面露不悦,但是忍住了道,“找不着人了。”
“站上面去,”周瞳指着远处一个卖东西的台子,说,“问问就找着了。”
耗子说,“你觉着你自己挺正是么?”
周瞳插着兜,说,“还成。”
耗子说,“你不是这头的吧?”他后头,都是这新春的号子里出来的,这会儿正蹲在远处看着周瞳呢。
“那女的,哭那个,说自己医药费叫人偷了的。”周瞳指着远处一个哭泣的女人说,“你还她,这是买命钱。”
“你来新春,没走过场呢?”耗子问,“大过年的,得走一遭才痛快是不?”
他话里头很明显了,劳改出来的要混社会,他们会报团取暖,砸人家饭碗的都会被他们里面的老大教训一通。
“你废什么话呢,”周瞳说,“赶紧还人家去。”
耗子不多废话,掏出来一把带着寒光的小刀,身后的人逐渐围了上来。
“你他妈一个臭劳改的,”耗子道,“上谁的场子耍威风?”
周瞳诶了一声,叫了那个还在哭泣的女人,说,“你钱在这呢!”
女人跑了过来,看见手包就在耗子的手里,便要上去争夺。
耗子身后的人都围上来了,街上的人不知道怎么个情况都不敢靠近。
周瞳觉得现在得跑了,这么多人呢,他只能办到这儿了,大过年的在外面打一架可不值当,而且看架势还得自己挨揍。
周瞳倒退着,看见那女人见了自己的手包就哭喊着把钱还回来,身后的摩托车呜呜地拧着油门打着排气,周瞳眼睛下瞟,钻进个弄子就要跑路。
一伙儿小贼追了上来,周瞳蹿在弄子里就开跑。
真是要了命了,那女人一哭说是借的钱要去救他家老太太的命,周瞳就觉得是跟汪奶一样的老太太。不然他一个过街老鼠,才不上杆子去管人家的闲事。
但是一跑也完蛋了,几个爷们拎着个铁棍就把周瞳堵在弄子里了,那耗子也挣脱了女人现在出现在他身后。
“你不是能耐吗?”耗子吐了口口水,“今天不吃点磕板教不会你做人。”
“给我抱头蹲下!”耗子甩了根棍子,就将将指着周瞳的脑袋。
没地儿跑了,就被堵在墙角。
“不着急。”他们身后有个听起来稚嫩的声音。
“你又是什么货色,”耗子扭头道。
应不尘从身后墙根走来,看着就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有你什么事儿?”周瞳说,“滚蛋!”
应不尘看着周瞳,说,“接你回家。”
“我用你接?”周瞳真是觉得这小子好像看不清楚形势,现在除了一块儿挨揍还有啥好果子吃吗?
应不尘说,“他坏了你们的好事,不过就是钱,钱我有。我给你们不就行了。”
他神情淡然,好似面前这帮混社会的狠人也耍不起来什么威风。
“你有几个钱?”耗子说,“你掏呀!”
一伙儿人看着应不尘,他从包里掏出了不少钞票,说,“他跟我走,堵在那,我不放心。”
应不尘边上有水井,深得不见底,应不尘低着头横着包,露出下面的砖头,说,“要是你们要来抢,我就扔下去。”
他们有七八个人,他们外面还有摩托车的,他俩就是跑也是逮得到的。
耗子用棍子抵着周瞳,让他站到应不尘那儿去。
周瞳一步步朝应不尘走来,他就在井口悬着包,站在那,感觉都不认识了。
周瞳一过来,应不尘把他护在身后,猛地就往弄堂的边上推,耗子他们要来夺包,没想到远处的春雷炮直勾勾的炸了过来,炸得周瞳的耳朵都痛,弄子里一片乌烟瘴气,啥也看不见,烟花擦过周瞳的后背,周瞳却被死死地护住,应不尘的手把周瞳抱在怀里,不知道是几十发或者更多的春雷就在这弄子里不断穿梭,一下一下的炸在耳边。
但是比春雷更响的是,应不尘在他耳边说,“别怕。”
应不尘在一片青烟里拽着周瞳跑,他们骑上摩托车拧着油门就要着来追他们,他们疯狂的叫喊,辱骂,但是很快,周瞳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
应不尘拉着周瞳还是在跑,跑过热闹的集市,跑过拥挤的人流,跑得周瞳都没有了力气,绕来拐去的,就到了小区的楼下。
周瞳挣了他的手,说,“你知道那帮人不是好东西,你还上来干什么?”
应不尘面无表情,说,“你在那,我就得去。”
“你去什么去。”周瞳说,“顶多打一顿,还能死人咋的?”
“打一顿?”应不尘微微皱眉,“我允许人家打你了?”
“咋,他们还得给你打报告啊?”周瞳拍拍脑袋,觉得有点过了,又砸吧嘴说,“弄着你咋整。”
“弄不着。”应不尘掏了钥匙进屋,让周瞳去洗把脸。
“你咋放的炮,给我耳朵都要震聋了。”周瞳说,“要是伤了人,你还得进去,傻逼!”
“进去怎么了?你能进去得,我就进去不得?”应不尘说,“我要是去报警,等他们慢慢吞吞来了,都得明天早上去。”
“甭跟我说这个。”周瞳拍拍脑子,真是让震懵了,“你咋放的炮。”
“我叫那个女人你往我边上走的时候就点引线,”应不尘说,“横着放呗,反正就那么大个弄子,炸起来就够了。”
“你这小子。”周瞳的耳朵还是嗡嗡的,说,“他们摩托车咋坏了?”
“排气管塞东西了。”应不尘说。
“你能不能学点好?”周瞳脱了脏棉袄,说,“有没有弄着哪儿了?”
应不尘把包一摘,破棉袄都烂了,飘着棉花,他背上露出一片伤口。
“烫着你了?”周瞳惊慌的去看,看完就呲牙,“你看看你这咋整的呀!你这皮都没个好了。”
“药膏买过了。”应不尘从兜里掏出来一根烫伤膏,说,“我涂不着。”
“你这你得去医院!”周瞳说,“我领你上医院去。”
“我不去。”应不尘往小凳子上一坐,“我死的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巴不得往上面再倒俩勺金汤。”
伤口沾了屎尿,就容易烂。
周瞳说,“不去医院是吧?不去医院我就直接走呗,我在这干啥呢?反正我说话也没人听。”
“那帮人应该也被炸了,他们就在医院呢。” 应不尘跟没事儿人一样,把破棉袄扔进垃圾桶,说,“我又不傻,知道有炮我还让炸,我这个没啥事。”
周瞳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要是再遇上,估计就没这么简单了。
“我给你涂药。”周瞳说。
应不尘坐在小凳子上,冰凉的剪刀擦过他的脊背,火辣辣的疼现在才迎上来。
周瞳呲牙咧嘴的,说,“早知道我不管闲事了,对不住你。”
“我早看见那女人哭了。”应不尘说,“我就知道你要管,我还知道你会往哪儿跑。你跑进去的时候,我鞭炮的线都撸完缠好了。”
“你想干啥就干啥,”应不尘的背上涂上药膏,疼得他肩膀都颤抖,“我能给你擦屁股就擦,不能擦,揍我也不行揍你。”
“你咋这么梗呢,”周瞳说,“不过那会儿,我真以为要挨揍了。”
应不尘转过头来,湿漉漉的眼睛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咋的,瞧着周瞳说,“我早发了誓了,这辈子不叫你受委屈。”
周瞳想推他远点儿,但是他就这一片伤口在自己眼前,再气也不能说难听话,只得说,“那你也不能伤你自己啊。”
“我故意的。”应不尘说,“我就想瞧瞧我自己能为你到啥地步。”
“犯不上。”周瞳擦了一片薄薄的药膏,又慢慢地吹着他的背,说,“我过不去我自己的坎儿。你说那些没用。”
“有用没用的,”应不尘低着头,一大颗眼泪就掉下来,他搓着手指说,“我不信你的心是铁打的。”
“我心是肉长得,看你这样我也不好受,”周瞳吸了吸鼻子说,“但是咱俩那事儿不行。没商量。”
“可能我离你远点儿,你能好受点。”周瞳说,“咱两就先分开住一段,行吗?别栓我身上了,我觉着累。”
周瞳站起身就走了,最开始他感觉他能把应不尘矫正过来,就是太久没见他,就是家里人不爱他,他才会这样,但凡好好料理着,有个做哥的样子,他或许就慢慢好了。但是事实证明,他只会变本加厉。
周瞳开始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把应不尘给他的存折扔在上,收走了烟跟打火机。
周瞳要出门,应不尘从后面抱住了他,哽咽着说,“你要啥,我都给你。”
“我不要。”周瞳转过来说,“行了,这回别闹了,好好的吧,咱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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