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深冬,周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他想偷偷去看看风子的孩子,现在可是会喊人了?
旺旺两口子还在经营那个小饭店吗?黄师傅现在在哪里呢。
周瞳坐上了去宜华的大巴车,上了车就闭着眼睛睡觉。
冬天的时候他的眼睛不会那么涩,也没那么畏光,夏天的时候才难受。
周瞳点了点眼药水,闭上眼睛就要睡觉了。
他记得风子的老家在宜华约摸七十来公里的乡下,他们跑车的时候周瞳总说绕过去看看,风子心疼油,咋的都不肯去。唯一一次去,还是因为他们开运输公司了,新的大车,他开回去叫他妈瞧瞧,自己也是开上这么大的玩意儿了,这大车在他眼里跟坦克没区别。
风子说他妈是给别人去佛堂里念经的老太太,周瞳知道,就跟他刚来宜华的时候遇见的那个带着佛牌的老太太一样,经过他们念了的纸钱可以烧到下面去。
但是这事儿干巴巴念一天,被香火烟熏火燎的来一天,也没几个钱。
周瞳下了车,就往风子的家里边走,不敢说自己是谁,只敢在外面偷偷看,是个小女孩儿,太小了,还要抱着呢,现在瞧着长得不像他爸,他爸太显老了。
女孩儿咯咯笑,引得周瞳也想笑。
他们住在一个黄泥巴的平房,垒了几块砖就算是个院子。
周瞳连去给风子上个香都不敢。
年二十八的晚上,周瞳一个人摸去了风子老家的坟山,拿着个棍子到处找,翻了半座山,最后找到了风子的坟。
周瞳在风子坟前抽烟,坐在水泥砖上,烟都烧完了,他啥也没说。
那会儿的坟还没有照相,不香公墓,上头还有个人,这种就是光秃秃的一块板,上面写了个名字。
他身上也没什么钱,只有一卷儿,是应不尘给他存在号子里的,出来就到他手上了,他用塑料袋卷起来,在人家都睡觉的时候放在了水槽上,压了一块砖头。
年二九,周瞳在宜华的小旅馆,过完年吧,过完年看看能干啥。
外面过年的味道太重了,出去就能闻到烟熏火燎的。
过年的饭店都不开门了,周瞳开了罐泡面吃。
那会儿进去两年的时候吧,身边的人陆续都有减刑的了,他们都在互相恭喜,要说号子里哪两夜最长,就是进去的头一夜跟出来的前的最后一夜。
基本那个晚上都是战战兢兢,不能睡觉。
周瞳看这天花板,忽然觉得白过了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到底自己干了些什么呢?
有人敲门。
周瞳打开门,是应不尘站在门口,手上拎着饭菜。
周瞳堵在门口,说,“你又来干什么?”
“找你。”应不尘说,“我刚炒的,你吃点儿。”
“我不饿,”周瞳说,“你咋跟个鬼一样没完没了的呢?你到底要把我弄成啥样你才罢休啊?我真的不明白应不尘,你小时候混账就算了,怎么这么大个人还这么混账啊?”
“嗯。”应不尘说,“你先吃饭。”
“我吃啥呀?”周瞳不让他进,“滚回去。”
“先吃饭。”应不尘的声音哏着,透着一股犟种的可怜样。
“我吃个毛啊,”周瞳说,“大过年的,你能让我消停点吗?”
“我不能。”应不尘抬起头来,说,“我不能。”
“你越逼我,只会越把我逼走,”周瞳沉了口气,说,“挺没意思的。”
应不尘把饭菜递给周瞳,说,“那你吃,我走了。”
周瞳接了,关上了门。
应不尘弄东西死难吃,小时候做饭难吃就算了,长大了做饭还那么难吃。
周瞳又折回去吃自己的泡面。
小旅馆的楼下在放喜气洋洋的电视,聒噪的小品让他辗转难眠。
夜半的时候周瞳打火机打不着火,出来借个火,就看见应不尘背着个包蹲在门口,已经睡着了。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立马醒了,周瞳仔细一看,门把手上栓了根绳子,他穿自己手腕上了。
周瞳皱起眉毛来,刚要说话,应不尘从包里手忙脚乱的掏出好几样东西,打火机,烟,矿泉水,他也不说话,一股脑往周瞳手上塞,然后把他推进去,又把门关上了。
弄得周瞳都不知道咋回事儿。
“你不好蹲在客人门口的呀!我们要做生意的呀!”旅馆的老板娘应该是个南方人,声音娇滴滴的。
“我开了房,在隔壁。”周瞳听见应不尘的声音,他说,“我就坐一会儿。”
老板娘不能赶客,也不管他了。
周瞳觉得不能对他心软,蒙上被子就要睡觉,之前就是太心软了,才惯的他跟自己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一整夜都没有一点声音。
周瞳睡得迷迷糊糊,睁眼的时候感觉这天实在是太冷了。
周瞳趴在门板上听,没声音,就把门打开了,一打开,一个人就歪他脚上了。
应不尘的脸有点红,似是冻傻了。
周瞳啧了一声,踢了他一脚,才发现踢也踢不醒。
周瞳拽着他的肩膀摇了两下,他睁开了一点点眼睛,滚烫的脸就往周瞳身上贴,手就往周瞳身上圈,死扣着,轻声说,“瞳哥,你能别对我这么狠吗?”
“我不愿意对你狠,但是对你不狠,你就完了。”周瞳说,“起来,身体养好了就回去,听话,行吗?”
“我不想听话,”应不尘滚烫着脸,说,“我这次,死也不让你走。”
“我知道,你一走,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应不尘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如果是这样,我真的没法活了。”
“你才多大。”周瞳拽着他起来,把他手挣开,拎着热水壶倒了一杯热水,说,“等以后,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没啥坎儿过不去的。”
应不尘坐在周瞳的床上,盖着被子,捧着茶杯,热气熏着他的眼睛,他看着窗外,说,“没有什么坎儿过不去,那是想过去。”
“我不想。”
周瞳叹了口气,点了根烟,歪着脑袋撑着额头,说,“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跑也跑了,你要把我逼到什么份上。”
“逼得我再进去一次,你就舒服了吗?”周瞳的烟雾吞吞吐吐,不像抱怨,像询问。
应不尘抹了一把眼泪,抿着嘴不说话。
“你要这么着,我大过年去街上抢一把,抢了就能进去,”周瞳说,“行不?我这辈子我他妈欠你的,行不?我没地方躲,我进号子,行吗?草你吗的,我真的,我是不是他妈的给你脸了?啊?”周瞳说着话就急眼了,一脚踹翻了凳子。
应不尘还是在那儿不动,他转过来问,“瞳哥,你是不是特想我死啊?”
“那会儿放火的时候我就该死,现在更该死。”应不尘看着周瞳,问,“我是不是这辈子就会拖累你,我在你眼里连个人都算不上啊?”
他说话的时候口气太冷冰冰了,根本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他笑了一下自嘲地点点头,掀开被子,说,“我这辈子,我就等你了,我小时候你要去干啥挣钱,忙是吧,我等你,你后来被我害得欠债了,我还是等你,进去了我还是等你,出来了我还是等,我等够了。”
“我不想等了。”
应不尘穿上鞋子,就走了。
周瞳嗙一脚踢上了门,气得在床上睡不着,爱死死去,草他妈的。
不跟他好就上吊,就要死要活的,谁惯他臭毛病啊。
他妈的不管是弟弟还是儿子,这他妈的谁家正常人能受得了这个玩意儿?
周瞳也想过,应不尘那种心思重的小孩儿他出来指不定要咋跟他发誓以后孝顺他呢,但是自己个儿现在也没三十岁,指着一个二十的来孝敬算啥回事儿的。周瞳那会儿知道应不尘在等他,顶多就跟他黏糊在一起,等他懂事儿了明白劳改这事儿有多恶劣搞不好就疏远了。
周瞳总是愿意把账算在前面的。
但是这小子倒反天罡,要跟他处对象?!
最开始还觉得就是他想自己想疯了,现在瞧着他是铁了心了。
这玩意儿咋处啊?人家咋看他们?
先不说同性恋吧,这玩意儿出去都要让人戳脊梁骨,周瞳自己的脊梁骨倒是早被人踹习惯了,那应不尘这根苗苗他养的也是费劲心思了,他还上杆子让人戳?
接着就是他劳改的事儿,就算他俩年纪相仿也不能耽误人家,穷有穷的过法,但是劳改过别人总是连全家都看着发怵的,他还上杆子来贴?
最后这个他俩的关系问题,知道的是他弟,不知道的还以为周瞳是他爹呢,那小子本来长得就显小,他俩站一块,完蛋,周瞳三毛病往上一怼,一心思这个事儿就想发疯。
他咋想的?啊?他咋想的?
说是这样说,但是周瞳还是从床上起来了,他套了个棉袄,踩着鞋就往外走,应不尘把包也留在这里了,他的书包还是原来周瞳买的那个,看起来已经很旧很破了,明明那么有钱,给自己添置那么多东西,他自己就还是那样,那衣服都小多少了自己看不出来么,那鞋都戳脚趾了,周瞳看一眼就知道了。
他可是养过孩子的人。
周瞳拎着他的包往楼下下,问老板娘,“刚刚那小男孩儿往哪走了?”
“他跟我打听这附近哪里有卖农药的。”老板磕着瓜子还在看电视。
农药?!
周瞳后背都僵直了,连连往外跑,拐了一条街才看见应不尘摇摇晃晃的在前面走。
“干啥去?”周瞳问。
“去找我奶。”应不尘说。
“找你奶你带农药?”周瞳问,“跟她干杯啊?”
“还没买。”应不尘微抬着眸子,不屑地说,“你又出来干啥呢?你又不要我,就不要搞得一副在乎我的样子了,行吗?”
“合着我还讨你嫌了是吧?”周瞳说,“我让你死路上你就舒服了是吧?”
“嗯。”应不尘甩开他的手,说,“对。”
应不尘似乎是喝了不少白酒,发烧了,又灌了酒,有点儿酒气,摇摇晃晃地说,“我让你给我装英雄了吗?啊?我放火了,他们要钱要命的,我给不成吗?我要你装英雄来拯救我啊?”
“欠那么多钱,你就跑呗。”应不尘醉醺醺地,“你跑出去,那会儿我也没地方找你去,你好好过日子啊,你就不跑,你就非要守在我边上,你兜里几个钱啊?你还要供着我啊?”
“你欠我啦?”应不尘指着周瞳的鼻子说,“你欠我啥啦?”
“你就没把我当人,”应不尘甩开周瞳要接他的手,“进去了,更牛了,不行了,那就是劳改了,劳改了就不能沾我了,怕我沾着你我就污糟了,这些事,你问过我一次吗?”
“啊?”应不尘揪着周瞳的衣服,说,“你干这些事儿的时候,你问我了吗?”
“口口声声的,为我好,”应不尘说,“我他妈要你为我好?我他妈用你为我好?我这辈子我都欠着你,我怎么还我都还不清,我天天想你,想得我觉得我这辈子,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能指望了。”
“我不要脸,我恶心,我是畜生,”应不尘说,“你不恶心,你高尚,谁能有你高尚啊?我是个人啊,我就是比你小了点,我就是小时候吃了你的饭,我就是你弟弟啦?我就是你儿子啦?我告诉你我啥也不是,我跟你从来没上过一个户口本,我他妈想喜欢你我就喜欢你,我想跟你好我就要跟你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你告诉我,”应不尘说,“你这样的人放在我面前,我这十年,敬你,等你,感恩你,心疼你,我没机会了,我也没力气了。”
应不尘哭得抽不上气儿,他握着周瞳的手臂,把他抓的直痛。
应不尘说,“我们反过来过一过,我真的,求求你,你去过一过我的日子吧,去过一过我看着你在外面为我受苦我无能为力,去过一过亲眼看着你进去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的日子,你去过一过没有指望的等你的日子,行吗?”
“我想跟你好,你不同意,”应不尘说,“我早知道,那又咋了?咋了?我问你咋了?”
“只要你在我跟前,我就要跟你好。”应不尘咬着牙,“你打不死我我就跟你好,我给你下药,我给你关起来,我给你的衣服都偷走,我就要你在我跟前,谁他妈都别想碰你一下子,咋了?”
“神经病。”周瞳说。
“我早他妈有病了我,”应不尘推了他一把,“草。”
“哪儿学的一嘴脏话,”周瞳说,“滚回去醒酒。”
“我滚哪儿去,这哪儿有我的家啊?”应不尘转过来说,“当你的爹去吧,当你的哥去吧,我就不乐意看你那样子,真的,你都不如别出来,别出来了我毛病还没这么重,你出来了,行了,我整个完蛋了。”
“草,”应不尘往前走,“你要钱,我给你钱,你要心,没有人比我的心更诚,你想要啥,你说说话,你偏不,你有当爹当哥的瘾,你才他妈不正常,你才不正常!”
“行,我不正常。”周瞳把包一扔,扭头走了。
“赶紧走吧。”应不尘摇摇晃晃继续往前走,累了,瘫下来喘气。
周瞳就站在远处看着他,灵星的有几个烟花炸开,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薄薄的雪慢慢地撒,路灯在过年总是要天明。
周瞳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已经躺在地上的应不尘,这一场雪要是下来,这小子非冻死不可,这儿每年都有酒蒙子冻死在雪里,没人知道,等雪化了,才能看见他早就睡着了。
周瞳还是过去把他拽起来了。
他的脑袋磕在周瞳的肩膀上的时候,说,“你不正常。”
“我又没精神病。”周瞳把他捞起来抱着走,应不尘圈在他脖子上,叹了口气,说,“你到底要干啥啊?”
雪温柔地坠,飘摇间听见他闷声的问答:“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