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缓过劲儿来,就把应不尘撒开了。
二人并排都在街上,应不尘说,“我英语课成绩有点拖后腿。”
“啊,”周瞳说,“给你上个补习班不?”
“我们老师说叫多看看英文电影。”应不尘挨着他说,“瞳哥,你能陪我去吗?”
“我看个鸡毛电影,我能看明白那玩意儿吗?”周瞳插着兜往前走。
“外国电影,都是英文,”应不尘说,“老师说得让家长选选,外国的电影有些不适合我们这个年纪看。”
周瞳说,“你自己选呗,我能看懂是咋的?啥事儿你不懂了,装什么蒜,整得自己不谙世事似的。”
三天后,最后应不尘还是把周瞳拽去看了电影,使用的方法是骗。
“瞳哥,我脚让车撞了,现在,现在在新世纪对面。”应不尘给周瞳打电话,诺基亚手机,收了俩旧的,周瞳自己修的。
周瞳扔了正在焊的电路板就出去了,焊刀点在手上,抽得心都忽然痛了一下。
周瞳脸阴了,因为应不尘就好端端的站在对面。
周瞳过来扇了应不尘一个嘴巴子,一个接着一个扇,说,“让车撞了,你让车撞了是吧!你他妈让车撞了是吧!”
应不尘借口找得太蹩脚了,他忘了,周瞳亲眼见过车祸,他到现在都不敢摸方向盘。
应不尘直挺挺的挨了三个巴掌,眼睛红了,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就是想骗自己的心上人来看电影。
应不尘红着眼眶,嘴唇抿得极紧,他捏着两张电影票,说,“对,对,对不起。”
汗水打湿了电影票,应不尘低着头,别过脸去,说,“我就是,就是...”应不尘说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他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我错了,我再也不说谎了。”应不尘的眼泪一大颗,忽地滚了下来。
周瞳的心又软了,这是他自己的错误,为何要对他发这么大的怒气?
周瞳不知道摸他脸还是抓他手臂合适,只能像家里大人捏小孩儿一样捏了下应不尘的脖颈,说,“我也不对,不该打你。你也...不是小孩儿了。”
应不尘瘪瘪嘴,似乎是收不住,别过脸去眨巴着眼,又一颗豆大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倔着擦了擦,想到自己二十岁那一年,赶上了应不尘防火烧了面粉厂,应不尘扑过来,哭着说自己错了。
那会儿都没生气,只要他活着比啥都强。
现在的气性怎么就这么大呢?
夏日的凉风吹在二人身上,距离那一年二人从那个偏僻的小渔村里出来,已经过了十年了。
十年里,应不尘每一天都在等他,不管是从前还是进去,亦或者是现在,十年的每一天里,应不尘都在等他。
周瞳的心软了,软成了一锅粥。
“行了,还哭,”周瞳抬起手摸了摸他的一头狗毛。
应不尘倔着不肯说话。
“那你也不对呀,”周瞳好声好气说,“你也不能骗人呀,我那是太着急了。”
“我知道。”应不尘说,“我在气我自己不长脑子。”
“够有脑子了,”周瞳说,“瞧瞧你这些置办的,你就比我刚来的时候大一点儿,那会儿我带着你,住的是鸡窝。”
“那你还打我。”应不尘抬起头来,看着周瞳的眼睛说,“哥,你是不是恨我,恨我烧了面粉厂?你就是恨我是不是?”
“滚蛋。”周瞳说,“你那会儿你几岁啊,人家像你这么大当眼珠子看着,我给你一个扔车库里,没给厂子全烧了,再烧死两人,都算你爹妈加我爹妈在底下找关系找得屁股着火。”
应不尘还是不说话,也不动。
周瞳说,“我咋跟你赔罪,你能高兴啊?”
“你亲我一口。”应不尘小声说,轻得听都听不见。
“啥?”周瞳以为自己听错了,困惑地看着他。
“我说你亲我一口。”应不尘的眼泪又啪嗒一下掉下来了。
“我真...”周瞳走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挖了他一眼转身要走。
应不尘抓住了他的胳膊,说,“这个不行的话,你陪我看个电影行吗?”
鲁迅先生可是说了,不让开窗的时候你可以考虑跟人商量把屋顶掀了。
周瞳最终还是被拽进来看电影了。
叽里咕噜的放的啥周瞳早忘了,就是好几回都想尿急去厕所,但是电影院的里面太安静了,这一排的人都看得特别认真,好几个女生都擦了几回眼泪。
周瞳想挤出去上厕所,还得耽误他们,觉得不好意思,只能憋着睡觉。
电影太长了,看着看着,应不尘就在黑暗里用力的拽住了他的手腕。
“干啥。”周瞳厉声,但是很轻。
“手痒。”应不尘若无其事的说。
“你手痒你抓我干啥。”周瞳又说。
应不尘变本加厉,抓着周瞳的手就要十指交握。
周瞳狠狠地挣了一下,边上的女生跟前面的人都转来过来,他们有点嫌弃,对周瞳说,“注意素质!”
周瞳想要抽出应不尘的手,被他更是死死的握住,这小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熊劲儿?
周瞳继续挣脱,已经甩了好几次,应不尘在他耳边说,“注意素质。”
“我注意你妈,”周瞳咬着牙,说,“放手。”
“什么?”应不尘一脸无辜的问,正好整个电影到了最高潮的情节,一堆人闹在一起,特别吵闹。
“我说,放...”周瞳侧过头去说话的时候,被转过来的应不尘轻轻啄在了嘴巴上。
周瞳蒙了。
大庭广众啊!公共场所啊!倒反天罡啊!
周瞳的胸腔都气得一鼓一鼓的,但是手还是没挣脱出来。
应不尘个子小,整个人都能蹲在电影院的座椅上,别人说,气血虚的人总是喜欢这么坐,气血虚的人的劲儿怎么就这么大,跟头牛似的。
他把周瞳的手死死的拽在自己的怀里,贴着自己的胸口。
散场的时候,周瞳终于挣脱他了。
“还他妈不如刚开始我就...!”亲你一下算了,周瞳没说出口,应不尘接了话说,“现在也来得及。”
“我来及你妈。”周瞳冷着脸说。
散场的时候晚了,没公交车了,打车还很贵。
应不尘就往摩的前面走,说,“你坐前面还是我坐前面?”
这无辜小兔的样子,好像刚刚捣乱的不是他。
“你自己走,”周瞳阴沉沉地说,“我自己一个车走。”
应不尘扬了扬手里的钞票,说,“你猜猜你现在身上还有没有钱。”
“那老子不走了,”周瞳明白过来应不尘偷了他兜里的钱,说,“我走路回去。”
应不尘说,“那行吧,我也跟你一起,到家也过十二点了,洗洗刷刷,我还能再睡五个小时,就可以去补课了,摩的的话,十多分钟就到家了,也不会脚酸。”
周瞳恨恨地往前走了两步,又说,“你坐前面!”
“好啊。”应不尘上了车,拍拍后座。
摩的师傅问了地址,晚上过了十点他们加钱。
摩的后面有个箱子,方便捆行李拉东西,所以坐人的地方很窄。
应不尘坐在中间,摩的起速了之后,“抱着我,不然摔下去了。”应不尘说。
“我摔不下去。”周瞳板着个死人脸说。
应不尘就往周瞳身上靠,靠在他身上,仰着头看他。
“坐好。”周瞳斜着看了他一眼,就看风景。
应不尘还是那么仰着脸看周瞳,眼睛像小狗。
突然一个急转弯,周瞳握住手把的手赶紧抱住了应不尘。
再想松开的时候,应不尘却把他的手抓住了。
隐秘的,还有第三者的,周围都是行人的,仲夏深夜,应不尘被自己的心上人拥在怀里,哪怕他不是情愿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个转弯之后,这摩的就开始咔咔的排不出气,师傅说,“你们就给一点,再找个车子吧,我这个车子坏了。”
周瞳下车了,下车的时候人都松了一口气,今天松气松的也委实有点多了。
立马有师傅热情地又来拉人。
周瞳板着脸说,“你滚后面坐去。”
“好啊。”应不尘说。
结果一上车,周瞳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因为应不尘从背后一把子抱住了周瞳,还把脑袋也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摩的还在往前开。
有风,呼呼的。
应不尘抱住了周瞳,摩的师傅开的比刚刚还快,周瞳僵住着脖子不能动,连转也不敢转过去,狠狠的掐了一把应不尘的大腿,恶狠狠的说,“你再动一下试试?”
“你要是再敢乱动,”周瞳吸了一口冷风,说,“今天晚上要是还留在新春,我跟你姓。”
应不尘果真不动了,抓着铁杆子,故意跟周瞳隔开了一点点距离。
但是...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嘴就亲在周瞳的后脖颈上,在每一次刹车的时候,哪怕只是微微的减速,应不尘都会过度地拥有惯性。
“这是刹车的事。”应不尘崩得像个棒槌,说,“我知道的,我最听你的话。”
***
周瞳晚上睡不着。
比起自己生意没起色,应不尘更让他头疼。
但是在应不尘让他头痛的事情里也只能排第二,更让他无敌头痛的是——
周瞳看见了他的车票,在一个被烧烂了的小汽车存钱罐子里,当年周瞳在外面跑车在省城买的,买的那会儿挑货车还是汽车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他本来想选个红色的货车的,又想起来自己跟他是在客运车上挨在一起的,最后选了个客车。
那个存钱罐烧得没样了,之前应不尘特别宝贝。
里面都是车票。
从新春到宜华,从宜华到新春。
他出狱的时候,管他的牢头跟他说,“对你弟弟好点吧,别再进来了。你晓不晓得你弟弟每个礼拜都来,就这么过了四年,我上次讲起来,所里的同志跟我说,你弟弟过年不是打架进派出所就是在监狱门口等,都成了这里的过年节目了。”
其实在那消失的两个月里,周瞳来了新春,想看看应不尘的那个养爹到底啥样,能不能靠谱。
打听了一圈李泥鳅就来了这青少年活动中心。
周瞳戴着个鸭舌帽在这里上网。
他已经来了好几天了,就开着电脑看电视。
李泥鳅找了人在里屋喝酒,周瞳就背对着坐在他们后面。
两人先是扯了一些闲的东西,再接着就聊起来应不尘。
那人说,“你儿子户口迁走了?”
李泥鳅说,“狗屁倒灶的,一到十八给我一脚踹了。”
那人说,“他哥出来了是不?”
“可不呢,屁颠屁颠找那个劳改犯去了,他就搁那个汽车站等呢,等死去吧他。”李泥鳅说,“那劳改犯跑了,不要他了。”
“你这个儿子这不就白养了?”那人说,“成绩那么好,将来有啥事儿也能沾点儿啊,而且你不是说,你儿子灵光得发邪吗?”那人道。
李泥鳅三两酒下去,说,“我那会儿刚接他那会儿,他就没到十三四,他搁那个车上,就点我了,我那会儿心里就想着了,我说这玩意当我儿子可真行啊,你晓得四年多,老子给他花钱,他连一个好脸都没给老子,我最开始没想过好好养么?我都见不着他,他妈的丧良心的白眼狼,一年去了多少回宜华?除了上学就啥都不干。”
那人说,“那你家里头没吃没喝的,你不着家,他心在外头呢么。”
李泥鳅说,“有一回,我跟你说真给我吓尿了,那次学校就放假半天,他去不成,我心思买点菜回去呢,他搁家里撒面粉,大半夜你开门进去大热天他穿这个军大衣撒面粉,我他妈吓得赶紧跑了。”
那人道,“灵光的就这样,都有点毛病。”
“那他妈也不能毛病成这样啊。”李泥鳅说,“讹他吗的老子这么多钱,估计献宝一样献给那个劳改犯去了,那劳改犯放个屁都香,我一提那劳改犯,就说要给我杀了,我真的草死他血妈。”
“那你那个儿子这些年也没少给你挣,他指啥啥挣钱,你看看你这个场面,现在新春几个比得上你?”李泥鳅的老友说,“指点几个让我发财的,他乐意骂我就骂我,还能真杀了?”老友往嘴里塞花生米。
“你可没见过那小子,我草死他我真是,”李泥鳅说,“阴嗖嗖的,上回我说我要搞那个劳改犯,你晓得他干啥啊?他后半夜夜蹲我床头,笑嘻嘻地跟我说他也要当劳改犯去,问我能不能捅我两刀,我他妈的,我吓得鸡儿都夹住了!”
“我跟他说,他哥在宜华,他得去宜华杀才能进去当宜华的劳改犯,他还好像真的好好想了一下,又问我,他走了我会不会搞他哥,要不捅两个,我他妈哪有那闲工夫!真的,聪明的都是纯精神病,”李泥鳅说。
“吓唬人呢吧?”那人道,“怕你欺负人家呗。”
“他不吓唬人,”李泥鳅说,“我养过,我真心里清楚,那会儿我心思在外头想想辙,让那劳改犯多呆两年,他也小,只能指着我是吧,我一问,你猜怎么着?”
“那年过完年还是清明来着,我宜华的兄弟看见他了,说他晚上睡坟上,给我吓得,我还以为那个劳改犯死了呢,他回来真给我来一下子,不过那劳改犯死了,他也得死去,这梗逼,现在也好,到了十八,不跟我要钱了,户口也撤走了,格老子的,太吓人了。”
周瞳默默地听着。
再后来,他就回了宜华,就在应不尘的身边了。
但是无法控制的事情发生了,应不尘要跟他处对象。
小子又瘦又高,都到周瞳的胸口了,估计来年还蹿个个子,应当不会太矮。
小子的脸也是长开了,休说女大十八变,男大也一样。
周瞳再囫囵看他的时候就觉得他长得跟印象里不太一样了。
陌生的,熟悉的,感觉太奇怪了,就好像他的小的时候是上辈子。
他问自己他能不能做个男人,询问自己能不能爱他,他的眼神变了,从前像小狗,现在像小狼。
周瞳觉得自己昏了头了,最无法控制的是:
在电影院应不尘抓着自己的手的时候,十指紧扣的时候,他轻轻挠着自己手心的时候,他在摩的上仰着头看自己的时候,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总有星星点点的东西,他倔强的,狡猾的,哭泣的样子,周瞳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烧自己的心,烧得他的耳朵都热了,巴不得割掉自己的耳朵。
周瞳给了自己一巴掌,“你也是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