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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招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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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吃饭的时候,应不尘盯着周瞳的眼睛看。

周瞳自从眼睛坏了之后,不太喜欢这样的打量,稍微遮着头发,现在的年轻人都留这样的头型。

“你看啥。”周瞳闷头喝豆浆。

“看你的眼睛。”应不尘说,“你的眼睛,里面像种了一颗星星。”

周瞳总是不喜欢照镜子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睛的。

右眼,眼白的地方有一点儿黑色的,有点散,稀碎的。

眼珠子的地方有一点儿白,像瞳孔散了。

“嗯,星星,你种的。”周瞳说。

应不尘低着头继续喝粥,口气却变了,说,“我欠你一只眼睛,要是能换,我马上挖出来给你。”

“一大清早的,又发什么神经,”周瞳说,“喝农药了啊?”

“我昨晚上做梦了。”应不尘说。

“做梦,就挖眼睛了啊,”周瞳感觉出来今天应不尘起来浓浓的起床气,说,“你做梦咋不做点好的。”

“啥梦好啊?”应不尘问。

“春梦呗。”周瞳说。

“也做。”应不尘呷着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十七八岁,头一回,跟你。”

“咳咳咳,”周瞳的豆浆都从鼻子里出来了,“咳咳咳...”

“激恼啥。”应不尘懒洋洋地说,“我昨天就说了,不会跟你说谎了。”

“...”周瞳说,“有时候你也不用这么实诚。”

“那会儿还见不着你,”应不尘翘着二郎腿,搅和着眼前的粥,说,“一做那梦,我就明白我自己了。”

“你明白...”周瞳刚要张嘴。

“你妈,我知道了。”应不尘斜靠在椅子上,他穿着个白色的背心大裤衩,搓着手指说,“我妈要是在,肯定跟我说,儿子,有出息。”顺便掰了个大拇哥给自己。

“你出息...”周瞳又要张嘴。

“你妈,我知道,”应不尘侧过来一点头,这小子这会儿的个头都到周瞳的肩膀了,“天天就会你妈,能换一句吗?”

“换啥?”周瞳说,“我能对你这个狗崽子说啥?”

“那就不说,”应不尘说,“你老躲着我睡觉,睡觉还锁门,我今天约了人,把床卖了。”

“啥?”周瞳还没反应过来,就有工人上门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床给拆了。

***

周瞳蹲在店里,今天不想回家,就打算在店里对付一宿。

应不尘来了几趟,就站在门口不说话,跟个傻子似的。

周瞳今天有点中暑,这房子太闷了,闷得人犯恶心。

今天一天都没生意,好不容易来了个大妈,人家还跟她说周瞳是杀人犯。

劳改就劳改,跟杀人犯有什么关系。

但是细想了一下,好像也有关系。

吓得大妈直接把电饭煲又给端回去了,似乎是怕周瞳这个杀人犯记恨自己,还给了五块钱,扔在地上的。

周瞳呆愣着看着钱好久,有风来了,要把钱吹跑,周瞳弯下腰,把钞票捡起来,擦擦,装进口袋里了。

应不尘就站在对面。

只是周瞳眼睛不好,也可能是他根本没注意。

夜半,周瞳正在睡觉,夏天实在太闷了,这铺子里只有一个小吊扇。

小吊扇呼啦啦的吹,蚊子还多。

卷帘门没拉死,拉死了更闷热。

周瞳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凉丝丝的。好睡。

周瞳就再也没有被蚊子咬了。

夜深了,有动静,一睁眼,周瞳就看见应不尘这个怨种蹲在边上给他打扇子,周瞳不敢睁眼,只感觉应不尘用凉凉的毛巾擦着钢丝床上的席子,然后轻轻的驱赶蚊子。

周瞳又在黑暗里问,“你又在搞什么。”

“喂蚊子。”应不尘说,“不然你要被咬死了。”

“我回去了也没地方睡。”周瞳伸了个懒腰,说,“我就住这儿了。”

今天周瞳打定了主意,真的不能再跟他纠缠了。

应不尘说,“行。”

然后过去拉紧了卷帘门,什么东西都不垫着,直挺挺的就躺下了。

嘿,还不忘记给周瞳打扇子。

周瞳一坐起来,钢丝床吱呀吱呀的响。

“你他妈又要干啥!”周瞳说。

“做春梦了,醒了,来看看你。”应不尘眯着一只眼睛,说,“怎么了?”

“你不觉得你有点过分了吗?”周瞳说,“我不乐意,我不乐意去你的春梦里,我是狗还是什么牲口啊,我得让你这么埋汰?你不是跟我说了你不犯病了吗?”

“你讨厌我?”应不尘问。

“看不出来?”周瞳说。

“看不出来。”应不尘说,“你把我当牲口就行,当狗,当猫,随便你当什么,牲口不知道人看不上他们,给口吃的,就把命给了,又不管人家讨不讨厌它。”

“我小时候的准则就是,活你自己的,管人家干啥。”应不尘说。

“那你管管我死活行不?”周瞳说,“我几条命够你作啊?”

应不尘转过头来,说,“我命给你。”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啊?”周瞳问。

“我不知道,”应不尘眨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说,“打狗的时候,狗不走,我也不走。你半死不活养家的时候,我烧了面粉厂的时候,你去坐牢的时候,天都塌了的时候。”

应不尘喘了一口气,顺了一下,说,“你还想着我,我在这世界上没别人了,我就是为你活着的。”

“不然我这烂命,没劲儿。”应不尘轻笑了一下。

“你进去那前两年其实还好点儿,那会儿不明白,不明白为啥我就总想着你呢,为啥我就一点儿朋友都不乐意交呢,不明白为啥我一直就是想,想你说的话,买房子,安个家,”应不尘说,“后面两年,我就明白了,我有病,我是同性恋,我以前怕你,敬你,我当你是哥哥,但是你回来了呢,我就在想,我是不是要攒钱给你结婚啊,你为了我,你白白糟蹋了那么多年,那么多钱。”

“我碰上个女的,你那个钥匙扣上的小吉他的那个女人,见完她我就嫉妒得不行,她为啥就行啊?因为她是女的?我一想到你要娶媳妇,我就怕得浑身发抖,我说他妈的,凭啥我就是个男的呢?那电视里面,小十岁的都可以娶回家。像你这样把我养大替我扛事儿的那叫以身相许。”应不尘继续说,“可是我他妈是个男的啊?我他妈为什么,我为什么就他妈的得是个男的!”应不尘一口气说了太多话,额角的青筋都爆起了,他转过来看着周瞳,一人躺在地上,一人躺在床上,“我那会儿有多恶毒呢,我想,最好你再糟糕一点儿,就是全世界没有一个女人看得上你,我就高兴。”

“但是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应不尘的眼睛红红的,“我想,人家能有我爱你吗?人家能有我知道你洗澡要多热,能有我知道你乐意吃啥,能有我知道你内裤要棉的还是真丝的?全世界,我跟你说周瞳全世界,我最爱你。你能明白吗?”应不尘说着就哽咽了,“可是你不要我,说啥你都不要我。”

周瞳躺在坐在床上看着睡在一堆垃圾的地板上的应不尘,说,“都是机油,回去洗洗。”

机油难洗,应不尘弄得一背都是。

应不尘光着上身,皮肤很白,从脖子到半个后背到胳膊,腿上,都是斑斑点点的机油。

周瞳的手指搓过应不尘的皮肤。

应不尘背对着他坐在小板凳上,说,“小时候,你带我去理发店洗澡,用塑料膜布搭起来,那个膜布老掉下来,一掉下来就压在身上,热气都跑了,特别冷。”

“记性这么好?”周瞳问。

“嗯,然后你用人家最贵的洗发露给我洗头,挤得我一脑袋都是。”应不尘说。

“后来在面粉厂了,夏天就用皮管冲我水,把我冲得站都站不起来,”应不尘接着说,“你就在那看捂着肚子笑,后来看我哭了,才帮我捡回来。”

“我记不得了。”周瞳用肥皂打了好几次,机油还是不好搓。

“冬天的时候,那个铁皮房子漏风,”应不尘说,“你带我去洗大澡堂,你跟我说,出来结账的时候,随便找个人就喊爹,跑出来就行了。结果我认了个爹,人家还真要带我回家,你一下子就急了,跟他抢孩子。”应不尘自顾自的笑起来,“你说,‘这真是我心肝儿!’”

“跟着我,”周瞳迟疑了一下说,“总受委屈。”

“不委屈,”应不尘的背馁了,说,“别人都觉得我苦,我觉着甜。”

“你在的地方,”应不尘转过头来,说,“哪都好。”

周瞳一把把泡沫捂在应不尘的脸上,说,“书读多了,说话恶心吧啦的。”

应不尘被着一巴掌糊住了脸,一下子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滑!”应不尘喊。

为了给他洗机油,这儿准备了一大堆洗涤剂,这会儿全给弄翻了。

“啊...”应不尘呲牙说,“尾巴骨,不太对劲。”

“啊?”周瞳连连去拉,但是地实在是太滑了,拖鞋也不防滑,一下子也拽地上了。

二人躺在淋浴间,应不尘靠在周瞳的肩膀里,他没拒绝。

应不尘抬起周瞳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绵密的泡沫,流水的花洒,脏兮兮的应不尘用手指滑过周瞳的鼻梁,他起来吻上了周瞳的眼睛,坏了的眼睛,那只看不清楚东西的眼睛。虔诚的,小心的。

周瞳还是没拒绝。

应不尘的手指滑过他的睫毛,安静地躺在边上。

搔睫毛有点痒,周瞳闭了闭眼睛。

自己恐怕是疯了,周瞳这样想。

招架不了。

招架不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瞧不起你,害怕你,厌恶你,唯独有一个人,他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这一辈子都不要离开你。

招架不了他每次都认真的重复着,我爱你,我生出来就是为了来爱你的,我的爱给你,我的命给你,我一生的时间,只做了爱你与等你两件事。

心动与克制之外,到底还有没有第三条路。

周瞳从来也不是高尚的人,但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卑鄙,他是凡夫俗子,是血肉之躯,是社会秩序下碾压的小小蝼蚁,是身披道德枷锁的可怖兽人,他也会有悸动的心跳,他也会有世俗人性,发乎情止于礼总是困扰理智的成年人,周瞳觉得缰绳在松懈,野马想要回归无边原野。

要命的花洒水压没有变化,孜孜不倦的撒在二人身上。

滑腻的手感,闪了两下的暖灯,哗啦啦的水流打击着周瞳的耳膜。

像在家里淋了一场雨。

好累啊。

好像从来都没有停下过。

周瞳被撕扯着,他想起了别人鄙夷的目光,想起了别人如见罗刹的打量,想起了在里面最开始进去的时候只能睡在马桶旁边,夜半的干呕就引来毒打。

想起了他的被子被人塞进了马桶,来这里的人得上一些孝敬。

那时候的周瞳不服,跟他扭打,撕扯,关小黑屋。

周瞳想起了团年的那一夜,周瞳想跑,想报警,那个败家子说,你进去了,我善待你弟弟,我给你还债,你要是不进去,你弟弟总在路上走,没有常平安。

周瞳想起他看见了应不尘坐在旁听席上哭,他的神情绝望,他的声音干哑,这样的哭声夜夜在他耳边。

周瞳想起了卖了手表给应不尘补牙时候,上厕所的间隙看见应不尘在狠狠地扇自己巴掌,好像在仇视着自己的牙,为什么要让周瞳这么难。

周瞳偷偷藏了一封信,最薄的一封,那么多,压信或者遗失的那么多,他也没地方找。

周瞳当时擦着鼻血看这封信,已经是进去的第三年,周瞳隔着信封,对着光瞧过好几次,就顶多十几个字。

应不尘的信用铅笔写的,擦去了数次,笔痕犹在,最后上写:

瞳哥:

吃饱穿暖。

我等你回家。

周瞳实在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也没力气推开。

他想起了二十岁的自己,那会儿他天不怕地不怕,有个草窝就敢养娃。

他想起了跟应不尘一样的年纪,他那会儿最不怕旁人笑话,也不怕吃苦流泪,他只怕自己得不到想要的。蓬勃的野心让他日日都有力气,看见一点阳光就敢追赶太阳。跟现在的应不尘一个叼样,臭不要脸去讨要生意,讨好老板,一回不成就两回,他当时得意洋洋地跟应不尘说,“唉!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学吧小子。”

时光如疯狂转动轴承上的履带,周瞳在履带上摔得鼻青脸肿。

周瞳的人生里,如何不是只有他呢?

“瞳哥,”应不尘颤抖着肩膀,小心翼翼地说,“别走。我错了。好不好。”

周瞳没有像往常一样暴怒,而是松松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践行周瞳名人名言,秉承着只要不要脸,铁棒磨成针的小子小心翼翼地贴在他的胸膛,问,“我是不是不要脸。”

“嗯。”周瞳懒洋洋地说,“你还知道。”

“我不要脸,”应不尘捂着眼睛,笑了出来,说,“要你。”

应不尘病态地扭曲着,他觉得他的心里住了一条蛇。

把周瞳紧紧地缠住的,哪儿也不让他去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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