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走的那年,乔相宜才发现乔文山的背影,那么的孤单苍老。
方月亭离开后,乔文山性情大变,曾经乔相宜能在他脸上看出的脉脉温情,都不复存在。
他有时会念叨月亭曾经说过什么什么,有时又会念叨伯祖父曾经说过什么什么,但就是不理睬也不想管乔相宜。
乔相宜能感觉到,父亲脸上的活泼和跋扈一去不复返,那是只有娘亲和曾伯祖父才能见到的神情,至少自己不会得到。
乔相宜有时候会想,自己到底是跟父亲完全不像,还是因为同性相斥,才会如此不合。
乔文山喜欢乖巧的女孩儿,可他小时候是个到处乱跑的泥猴子。
哪怕后来他读书写字,看起来沉默、风度翩翩,像个人样了,也逃不过父亲的眼睛。他本质上还是那个好奇心旺盛、到处乱跑的泥猴子。
他会趁着家中无人,徒步去很远的地方,只因为他在不久前听到那里传来奇异的声音,不管那是什么,他都要自己亲自验证。
这大概是因为,年少的他抓不住星辰,也抓不住身边一切可能流逝的情谊,只有微风与蝉鸣流动的声音,与他手中涓流的轨迹不谋而合,才能给他些许的慰藉。
他开始在父亲面前收敛自己的情绪,假装自己是父亲理想中乖巧的儿子:既没有偷跑也有好好干活。
他经常对人温和有礼,笑起来如沐春风,但这只感动了镇子上的女孩子,并没有撼动自己那犟脾气的父亲。
或许在父亲心中,有一块东西已经死去了。
乔相宜就这样长大,出落得干净、挺拔,模样越来越像方月亭。但父亲每次见了他,就跟见了鬼一样。
这时乔相宜会想,要是自己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
要是有个同伴,自己就不用这样孤孤单单,连个能说心事的人都没有。
乔相宜和乔文山的第一次冲突,发生在元光四年的一个夏日的下午。
那日,乔相宜远足一趟回来不久,蹑手蹑脚的回到家中,却被乔文山抓个正着。
乔文山喝住他:“站住!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乔相宜当时当然不想回答,只说自己要出去打点水喝。
此刻,他的怀里不仅放着从乔鸿光屋里淘来的书册,还有自己远足抓来的一只蓝色蝴蝶。
蝴蝶的翅膀的翕动藏在胸口的衣领处,挠的乔相宜心中像是擂鼓喧鸣。
他回头一看,父亲的眼睛中充满着红血丝,想来是好几天没睡好觉。
但乔鸿光看向他的神色复杂又充满阴鸷。
乔相宜想说点什么,转眼又在嘴边咽下。
他感觉得到父亲对他的爱意,年少的宠爱不是虚假,他也会陪着娘亲和自己在清河中掬起一汪清水,作弄的撒到顽皮的孩子身上,也会将烤好的鱼第一个分享给自己。
但那些爱意里,除了亲情,还有着什么其它更危险的东西。
而现在,乔鸿光已经藏不住那些危险的东西,他的眼神中有什么在暗藏汹涌。
乔相宜不想看见这些危险的东西,因为那样会让他克制不住想逃跑。
他心生愧意,所以他想逃跑。
乔相宜从心底觉得:十二岁那年方月亭离去,和自己是脱不了关系的。
他抓紧了衣袖,将那只蓝色蝴蝶往自己怀里又送了送。然后装作无事发生,往自己那屋去了。
乔文山却把他拦下了:“站住,我说让你走了吗?”
乔相宜别过眼神,嘴里嘟囔道:“你以前不也没管过嘛,再说平时你去哪也没跟我说……”
乔文山当即大怒:“好啊,翅膀硬了是吧,从今天起我还就管着你了。给我进屋反省,不认真反省不准下楼吃饭!”
不吃就不吃,大不了我出门就是了。乔相宜转身就要进门,不想理他。
乔文山目送他进去,却在下一秒把门锁上了。
乔相宜在门锁的缝隙中探出头来:“你锁门干什么?”
落锁已成。乔文山离去,声音传了老远:“锁的就是你。”
可是乔文山也知道,这个锁根本锁不住乔相宜,他只是心中难受,需要找个心理安慰罢了。
乔文山怎么能不知道呢?乔相宜像谁,又受谁的影响,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他偷偷跑去那个被他封存已久的屋子,一折腾就是一整宿,他怎么可能不注意到呢?
他本以为把乔鸿光的屋子封上,就没有人再提醒他那些忘记许久的事情。
就没有人再提醒他,乔鸿光是怎么死的,乔家是怎么到了他这一代,落魄零星至此。
但是乔相宜像每一个被吸引、被困守的乔家人一样,他天生就被那些东西所吸引,他继承了自己从未在乔鸿光身上继承的天分。正如乔鸿光死前的预言一般,他不可避免的走上了这条路,并且乐此不疲。
乔鸿光死前的预言,他从未向谁提起,包括方月亭。
而此刻,他竟然忍不住想要对乔相宜发泄这无名的怒火。
这是只有乔文山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是的,乔鸿光的死不是意外。
那日乔相宜出生,乔鸿光跟乔文山提起,乔相宜是挟着“仙命”来到这个世上。
彼时的乔文山尚不知道,“仙命”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只当乔鸿光当时的表情,是对这个孩子的欣喜和期许。
直到一个月后,乔鸿光溘然长逝,乔鸿光在窗前和他说的那些可疑的话,他才突然领悟,所有的“仙命”、“气运”,既然降临于世间,便要收取一定的代价。
乔文山不能、也不会在乔相宜面前提起:如果说方月亭的死是个意外,那乔相宜那从未谋面、令人心驰神往、崇拜的曾伯祖父乔鸿光,正是为了给自带“仙命”出生的乔相宜抵挡“天劫”而死。
那个连筷子都拿不稳的老爷子心疼乔家血脉,认为年轻的生命应该延续下去,而自己理所应当为这个孩子的未来创造先决条件。
可惜老爷子力量微薄、垂垂老矣,只能替他抵挡一次“天劫”,不然他一定义不容辞的替他抵挡第二次、第三次。他认为,那个孩子才是乔家的希望所在。
可是乔文山不这么觉得,他认为长乐镇于他的价值,是在风和观和乔鸿光还有方月亭一起生活的回忆,只有这些人陪在他身边,自己才是真正的活着,这里才是一个完整的家。
那一天,乔文山看着老爷子逐渐断气,睁着双眼在床边坐了一整夜。
那一夜,他好像想清楚了许多事情,乔文山终于明白,占星带给乔家的,并不是气运,更可能是一种诅咒。
乔鸿光不让自己参悟“天道”,某种程度上,是在保护自己。
他看着日渐长大、沉迷乔鸿光屋中的“宝藏”,对其他东西视若无睹的乔相宜。
他真诚善良、那么年轻、充满活力,他的样貌继承了方月亭的隽秀,但骨子里流淌的,依然是乔家的血脉。
他天生会被那些东西所吸引,也许,终有一日会走向和乔鸿光一样的道路。更何况,他还自带“仙命”。
他有时也会怀疑,乔相宜的出生,是不是代表了自己的厄运降临。
可自己能给乔相宜什么,是那浅薄的爱意吗?
乔文山的前半生不信天理,他在寻找确定的事物,在世俗中蹉跎,最终收获了一点确定的爱意,那是乔鸿光和方月亭给他的爱。他的后半生,只能不断的追悔这份爱意。
这导致,他看向乔相宜的目光中,夹着重重叠影,一时间竟不知道在看谁。
他唯一确信的是,自己在被保护的岁月中错过的祝福与诅咒,未来将加倍奉还与这个孩子的身上。
果然当天晚上,乔相宜就跑了。大门紧锁,没有任何人为撬动的痕迹,但是人没了。
乔文山知道他有本事,却不知道他现在本事这么大了。
他气得直接从屋子中把乔相宜的物品扔了出去,口中咒骂道:“有本事你就永远别回来。”
乔相宜与乔文山第二次冲突,发生那年干燥萧瑟的秋季。
乔相宜不知怎么了,自从那日被乔文山闭了门锁,再次回来后便把自己的东西老老实实收拾回去,之后便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了。
没人知道乔相宜在屋子中做了什么,只知道那日有人在长乐镇的碉楼外,看见西南角的树林扬起缕缕青烟。
长乐镇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立刻提了铁桶,往林子里奔去,生怕引起树林大火,结果一赶去,发现林子没着,反而是风和观二楼的一间屋子着了。
风和观的主人眉头紧皱,从二楼揪出一个慌乱的人影。
四周围观的邻里中,有一个身形佝偻的人一直盯着一楼的神像看,连问乔文山一楼的神像是怎么回事,原来那座呢?
乔文山哪有空理他,忙着去骂乔相宜。
乔相宜低眉顺眼的坐在桌前,等待着父亲的责备。
乔文山的巴掌没落下,丢给他一个奇怪的背影。之后,他便像发了疯似的把屋子里所有人都赶走,拉着乔相宜的衣领来到乔鸿光的房间。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小动作?你以为我不知道?”乔文山几乎是动作凶狠地打开这间房子的门锁,口中念叨,“好啊,现在这个门打开了,以后不用锁上了,你就在这练。”
乔相宜张口要还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些符咒威力这么大,能把整个房间都烧了……大不了我以后不住这里了,我自己想办法。”
乔相宜是真心忏悔,也是真心想解开那些秘密,但他不知道父亲的心已碎如冰碴,誓要把这些个“往事”从生活中剥离出去。
但乔相宜不能对父亲发火,一旦自己真的发了火,那些汹涌的愧疚就会如潮水一般把自己击溃。
乔文山只觉得乔相宜火辣辣的抽了自己一巴掌:他竟要离开风和观,他要离开自己。原来他对自己的厌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就只是因为不让他碰那些东西。
他终于第一次放下父亲的尊严,发出轻如祈求般的呓语:“你听我的话,出去找个营生,教书也好做生意也罢,我把钱都给你,不要再每日耗着了。”
乔相宜没听懂什么意思,只以为他在骂他不学无术又不合群,心中觉得不忿,但不敢言语。
乔文山心中一阵没来由的怒火无处发泄。他当着乔相宜的面把门锁踹开,撕扯开那些虚掩的封条,从木箱中抓出一把符咒:“烧啊,你有本事烧,怎么不把这屋子里的一切都烧了。”
随即他像自我应答般,喃喃道:“你不烧,那我来帮你烧。”
乔相宜根本没看清他从哪里拿来的火种,只见几乎是片刻,那木箱中的黄色符咒几乎是贪婪般漂浮在空中、吞噬了那火星,连成一片汹涌的火舌。
它似乎还是不满意,要吞下更多的怒意。
乔相宜在一片火光中看见父亲发红的眼睛。
他听见自己因隐忍而变得沙哑的声音:“……你疯了?”
乔相宜练习符咒留下的火只是烧了他自己的屋子,而眼前的火势几乎要把整个风和观吞噬殆尽。
但没有人再来救火,那些人都被乔文山赶了出去。
而乔文山眼中的火光,又有谁能来扑灭呢?
这一年,乔相宜十八岁,长乐镇中已经只有零星几户人家。
*
骨头听到这里,立马打断:“等一下,十八岁?那是几几年?”
他本来都快睡着了,听到这儿才觉出味儿来,有些不对劲。
乔相宜微微偏头,坦诚道:“大概……元光四年?”
骨头大惊:“元光四年你就已经十八岁了?那你比我还大啊。”随即他又道,“不对,肯定是你在骗人,你看起来根本没有十八岁。”
在骨头眼里,乔相宜看起来也不过十七上下,一张脸干净清秀,像根本没吃过苦的小白脸儿。
乔相宜讪讪一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并没有立刻回应。但骨头像是来了兴趣,突然数落起大家的年纪。
除了七叔,他是叔辈的,这群人实际上都是小孩子。
骨头今年十八岁了,盈盈身板倒是衬得他有几分娇弱的少年气,但由于常年跟着七叔跑商,晒得略微成熟了点,细看倒是别有一番风采。
林子就更不用说了,少年气早就被晒没了,再加上肥胖使人显老,林子今年也才不到二十,就直接奔着燕颔虎颈、彪形大汉去了。
最令人惊诧的是路千河,他跟着七叔的日子不长,还没有晒出英雄本色。但由于异族人天生的高鼻梁浓颜,再加上他为人沉稳矜持,导致他看起来十分早熟。
“什么?他才……十五岁?”乔相宜震惊,他一直以为路千河是同龄人,离开风和观的时候还叫了好几声小哥。怪尴尬的。
他看向路千河,对方的表情似乎没什么变化。
乔相宜干咳几声,打算转移注意力,继续把故事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