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
“黄金屋”内,走出一个颀长的人影。
一群黑压压的影卫,整齐排开,让出了一条路。
锦衣人在乌云下连影子都没有,他抬脚,身形一滞:“嗯?看着他们走的?”
得到回答后,他背过身去,拨动了两块院墙上不起眼的石板。
霎时间,“黄金屋”迷阵归位,现出原形。
矮墙深院,屋门掩映,像是从未发生过任何动静。
“你刚才说什么?有人闯了‘转生涡’……我没听错吧?”锦衣人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漫不经心道。
随即有人递来一块透明的石头,石头中心是动态的一汪水,无名的起了一阵漩涡。
锦衣人只是轻轻一点,水质顿时浑浊不堪起来,上面还飘着几缕明黄的碎影。下一刻,漩涡不再涌动,只是轻轻起了一片涟漪,随即恢复清澈平静。
锦衣人盯着那透明的石头:“影卫暂时都撤退,你们知道该怎么做——暂时不要惊动王大人,有什么事可以往黄衣修士身上推,明白吗?”
人影顿时撤去一半,只余下几名神色凛然的近卫。
“我知道你们一定很疑惑,是不是仙门的人找上来了?”锦衣人神色微动,对那几名近卫好声好气道,“但据我所知不是,他们还没有这样的本事,把手伸到这里来。”
他又继续道:“若是不放心,可以来一个人随我去会一会——看看对方究竟是谁,可好?”
余下几人顿时一阵惶恐,万万不敢承下锦衣人如此人情。
锦衣人娥眉淡扫,只余下一抹轻笑。
*
内城主路,漓水的河岸线断了又断。
路千河和七叔并辔而行,一路无言。
要穿过内外城的分界线时,七叔终于忍不住了,铁索一梭子直接扬到路千河的脸上。
七叔:“你为什么要替我求情?你究竟知不不知道……”
路千河像是在想事情,没注意到那铁链带着杀气,一回头差点直接迎面撞上去。
七叔立刻回过神,将武器硬生生顿了下去:“他妈的,你为什么要硬接?你的剑呢?——你为什么没一剑把那贱人戳死?”
路千河并不知道七叔为什么这么愤怒,但他心中,有一个念头特别清晰。
出乎意料地,他反问了七叔:“七叔,我有一个问题想问。”
七叔没料他会是这个反应,不耐烦道:“什么问题?”
路千河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试探开口:“七叔,您姓名中的七,是姓氏中的柒吗?”
还没得到回答,他就感觉到一阵风起,那段粗粝的铁链又扬在了他的头顶,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路千河这次有所准备,假装没看见那头顶的煞气,只是兀自行至前方,和七叔隔了半丈之远。
他轻飘飘回首道:“您只说过喊您七叔就好,从未提及任何兄弟姐妹,所以我、骨头、林子,一直认为您是姓柒,也尊称您一声七叔。从未……”
这是第一次,七叔从路千河口中听出,不稳妥的话来。
七叔收了武器,不怒自威道:“我姓什么,很重要吗?”
良久,他听见路千河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七叔,对不起,是我多嘴了。”
路千河面无表情:“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
七叔有些不爽:“小路,我叫你来,是觉得你做事妥帖,从不过问,你也从未隐瞒过我什么。可今天是怎么回事,你因为那屋内人的几句话就动摇了?开始怀疑我?”
七叔顿了顿:“还是,你因为一些什么别的事情,不想跟我说实话,所以拿了别的由头来堵我?”后半句他说的异常缓慢,好像在等待路千河给出什么答案。
但路千河的表情,始终没有出现什么变化,好似刚刚提出疑义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七叔有时候觉得路千河很神秘,自己明明大了这少年不止一个年轮,却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这是他的妥帖处,也是他的致命处。
过于妥帖,有时候会让成年人不寒而栗。
一个小孩子,在这个年纪,也不哭也不闹、也不害怕,他的情绪,到底都到哪里去了?
路千河几乎是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像往常一样低头认错,不再多言。
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回不了头。就像人与人之间,一旦产生了裂缝,就很难再修复。
他为何急于脱口,是因为深知,如果此时不问,那人以后也不会再给他任何线索和回应。
“欺瞒”是一条暗红色的巨蟒,不知何时就能将人与人之间脆弱的羁绊撕裂。
他深知,这条“巨蟒”也不是今日才出现的。
内城上空,乌云蔽日。
原本在黄昏时能够清晰望见的北极星,此刻连轮廓都隐没了。
路千河的手臂偶尔垂下,若有若无擦过腰上缠满绷带的断剑。
没有北极星,没有标记,没有关于那个人任何的气息……他是办完事提前回去了吗?
*
外城,客栈。
一道飞影在窗棂外浮现。
路千河一惊,身上的绷带还来不及扎紧,便赶紧站起身来。
骨头干脆直接翻进来,路千河看见来人,兀自松了一口气,分不清是失落还是叹息。
“我就知道……你刚刚分明一副有事的样子,还是瞒不过的我的眼睛。”骨头径直走过来,坐在床边,“快,别装了,小路,先让我看看你伤成啥样了?”
路千河身上的伤口并不深,但血迹却异常吓人。
那些嵌入血肉的刀片像是故意的,不伤及重点部位却勾连皮肉,以至于很难取出来。
骨头在一阵龇牙咧嘴中,感受到了暗器原主人的恶趣味。
“是谁……”骨头胆战心惊地取出最后一枚铁片,咬牙切齿道,“小路,是谁敢这样伤你?”
见路千河闭目不言,骨头叹了一口气,兀自道:“还有,七叔是怎么了,回来谁也不见,甚至也不来关心你一下?你明明是为他受的伤……”
路千河垂着眼,睫毛轻颤:“七叔,他有交代什么吗?”
骨头:“暂时没有。我这边还奇怪呢,之前那边爱答不理的,早上却突然连押金一块儿退给我了。要不是我看出你不对劲,还真以为这么顺利就结束了……”
又道:“小路,你告诉我,内城的水是不是很深?那里面是不是很危险?要真是这样,我干脆向七叔求情,以后我们不走这边了……”
骨头像是好久没见到大活人了,跟路千河汇报时絮叨了一大堆,夹叙夹议的,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小路,你看见乔老师了吗?那天你走后,乔老师就连着那个小孩一块儿不见了,我去问,也没人说看见过他……”
路千河的眼睑艰难地撑出一条缝隙——
果然,乔相宜没有回来过。
那种不好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路千河艰涩地开口:“骨头哥,我有事求你帮忙……”
“不管怎样,你先稳住七叔,就说我重伤未愈,暂时不能离开贺州城——还有,你能不能,帮我调查一个人?”
路千河现在既怕七叔一怒之下直接离开贺州城,那样乔相宜就生死未卜。又怕那锦衣人反复无常,表面上放他们一马,转头又回来找他们算账。
敌在暗我在明,无论七叔做出何种反应,他们始终十分被动。
况且,七叔已经跟他证明了,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来。
七叔宁愿自负的相信自己能人定胜天,也不愿指望小辈能帮上他的忙,相比同仇敌忾,他更希望路千河不要听不要问,乖乖听话就好。
既然不能问,那我还不能自己查吗?
路千河的怀中掉出一枚晶莹的白虎挂坠,他强撑起一口气,对骨头道:“帮我打听……这枚挂坠,代表的是白虎营哪位将军?”
骨头慌忙地接住那还带着余温的软玉,脸色一阵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