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大厅门口,还没进去,就见里面乌烟瘴气,两边人马不知道第几次扭打在一起,个个鼻青脸肿,衣服布料被扯烂,东一块西一块飘着。虚浮名父母在赚足钱财后,把偌大的家业全权交给了败家儿子,二老则找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颐养天年去了,凝芜鸠占鹊巢成了虚府真正的主人。
场面好生热闹,凝芜心下厌烦,压根没想进去。正要走,大厅内一名身穿绫罗绸缎,脸孔浮肿,满是怨毒悲愤的中年贵妇瞥见了他。双目如喷火般踩着两个倒地家丁身体,一双猩红指甲的手伸出,欲扑向凝芜,恨不得喝他血剥他皮。
她还没近身,就被君凤鸣闪身挡住。他用了些灵力,妇人不由自主后退,被自己裙子绊了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虚浮名!还我儿子命来!”
妇人不依不饶,再次起身猛扑,整张脸都扭曲了。
凝芜抬起下巴,慢悠悠扫她一眼,若无其事摇着扇子,漫不经心道:“你儿子?哪位?”
妇人见他一脸漠不关心的模样,气得胸膛炸开,根据家丁诉说,她儿子是在虚府不眠不休站了几天,回去躺床上就起不来了,理所当然把责任推在虚府主人身上,再则虚浮名这小子在外名声本就不咋好,自己儿子肯定没错,千错万错都是虚浮名!想到这里,按耐不住,突然尖叫道:“你……”
君凤鸣轻描淡写拂开她,替自家主人说话,一字一句,缓缓道:“方夫人,方公子并非我家主人所害,冤有头债有主,还望夫人莫要找错地方撒野。”
方夫人气极反笑,戟指戳向他身后的凝芜,目眦欲裂,厉声道:“好一个冤有头债有主!我儿是在你虚府出的事,我找上你们还有错?”
在她说话之际,一名中年汉子手抄一把椅子,由于身体过度臃肿,走路气喘吁吁,腾腾靠近,就要抡起来砸人。君凤鸣都懒怠用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在中年男子胸口轻轻一推,男子当即摔倒在地。
妇人见状,抓住稻草一般,立刻哭丧起来:“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她怒目瞪向君凤鸣,如蛇般的眼光纠缠在他那身火红衣服上:“枉你出身名门,你们九歌门长辈就是教你如何欺负手无缚鸡之人吗?”
君凤鸣:“……”
凝芜掩盖眸中深色,落在君凤鸣背后的眼光都暗淡了。妇人的话证实他先前的猜测。君凤鸣去的修仙门派正是九歌门。刹那之间,前尘往事闪过。在他还在世时,九歌门就已是人才济济出类拔萃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怕不成为修真界的泰山北斗了。虚家竟有本事送人进去。
凝芜前行一步,妇人见状,紧握双手,指甲深陷进肉里,注意力转到他身上,打不到,撒泼又不起效,忍不住骂道:“你个秽乱无行,伤风败俗之徒,还我儿命!”
凝芜闻言也不恼,折扇一拢,叹道:“好赞好赞。”
妇人:“什么?”
凝芜轻哼道:“在下夸夫人好口才好记性好评价,对自己死去的儿子品行不端还能如此记忆犹新,逢人就脱口而出,真是令人感动。”
妇人一怔:“……”
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自己骂人的话都用在了评价儿子生平。虽然方儿是不怎么听话,但那又如何?他死后还要遭人不怀好意阴阳怪气,为人父母哪能忍?表情仿佛生生出现裂缝,脸上残存的脂粉扑簌簌掉落,颤抖的手指向他:“你……你……你……恬不知耻!”
那模样,下一刻就要吐血。
凝芜乐得跟她作口舌之争,妇人越气他越得意,淡淡道:“在下恬不知耻?夫人倒是养的好儿子,整日价但知斗鸡走狗,寻花问柳,寻的是男人,问的也都是男人,今临城满城老小,上至八十下至三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试问,比起令郎,在下又怎么不知耻了?”
方夫人被她抢白的一段话气得差点两眼一翻。凝芜可不管她气死还是气活,他已经没耐心了,冷冷道:“夫人口口声声让在下还命。在下想反问夫人一句,可有人瞧见令郎进虚府门了?还是说有人亲眼目睹在下靠近令郎打他了还是骂他了?有的话,人证何在?”
“来福!”方夫人满脸通红暴喝一声。
一名两眼乌青,右边脸高肿的家丁连滚带爬扭过来,跪在她面前。方夫人尖锐指甲戳在他身上他吭都不敢吭一声,“你,告诉他!”
家丁哆哆嗦嗦道:“是是是,公子在……在虚府门口站了整整五天五夜……”
听到这里,妇人一阵悲酸,趴在那肥胖的中年男子疑似其丈夫身上,男子躺着半天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哭天抢地,眼泪啪嗒啪嗒掉,“我那苦命的儿啊……”
家丁等她哭完,这才继续道:“小的劝说了好久,公子仍旧不肯离去,说是虚公子是……是在考验他,他一定要向虚公子证明。”
证明什么?证明自己的真心?证明自己绝对不是虚情假意?愚蠢。
凝芜看够了这出闹剧,给君凤鸣一个眼神,对方会意。凝芜就要找个清静地。
方夫人见他要走,惊弓之鸟般跳起来,但被君凤鸣拦住,她犹不死心,用最恶毒的口气吼道:“虚浮名你不得好死!我儿便是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后面的话被风甩走,凝芜拍拍衣袖,仿佛沾染了晦气,满身不适。
岂料方夫人一语成谶。
到了夜晚,君凤鸣忽然来到房门外,隔着门窗,声音不低不高,恰好能够被听见,只听他道:“主人,你要不要去大门外看看?”
凝芜正斜倚在兽皮软榻上,思考今后的日子。原身对修炼全然没有兴趣,白日若不是君凤鸣在,真正手无缚鸡之力被吊起来暴打的可能就是凝芜了。前世的他修为虽不至于通天彻地,倒也随随便便能够翻江倒海,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简直轻而易举。
两次重生不尽如人意也就罢了,哪曾想第三次还是个废物。虚浮名闲来无事就爱出门游荡,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整个中天界都快布满他的足迹。从其留下的记忆来看,现今四界既不统一也不混乱,而是完完全全独立,鸡犬不相闻,四界之人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曾几何时,也就是前世凝芜尚年幼之时,那是怎样的一片天地,饿殍满地,血流成河,三步一死尸,五步一白骨,四界融合,妖魔横行,弱肉强食。平民沦为最底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是死还是死。短短数月,人族趋于灭族,可以说是很可怕的。
那时就有四界的存在,分别是上天中天和西天,最后就是最令人不齿的下界了。四界原是属于不同空间的不同领域,然而连接各个境地的通道被下界一条魔龙打通,造成四界倾轧,生灵涂炭的景象。后中天界出现三名顶尖剑客诛杀魔龙,统一了四界,并于中心地带,也就是中天界建立了一个国家,名为小雅国,建都鄀城。
而凝芜,便乃小雅国国君,大名鼎鼎的仙葩剑之主。
可是好景不长,魔龙虽诛,他的两名至交好友也受到诅咒,刚建立小雅国就撒手人寰,留下凝芜一人。他励精图治,好不容易创造了盛世繁华,却遭到八十一城共叛,四界罕见的同气连枝,一致对抗他这个外人。于是,他就在一支支正义之师的讨伐下,被凄惨地分尸封印了。
想到这些,凝芜眼神逐渐冰冷,后槽牙都快咬碎。他平时除了爱养点花,也没什么动不动让人人头落地的兴趣爱好,怎么就遭千人嫌万人恨,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小雅国是他和好友费尽心血建立,围绕鄀城的八十一城也是他披肝沥胆鞠躬尽瘁的杰作。他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甚至为了人们考虑奔波,殚精竭虑。只是闲暇之余多养了几丛花草而已,仅此而已。
凝芜内心的愤怒无可宣泄。门外君凤鸣锲而不舍候着。仿佛抓到个倒霉鬼,凝芜起身,取了折扇出门。
暗夜下,君凤鸣一袭红衣有些扎眼。凝芜眸色深沉,心中闪过汹涌澎湃的杀意。
要不是打不过……
凝芜问他:“何事?”
君凤鸣侧身,恭恭敬敬道:“门口有个……鬼。”
“……”
那方夫人诅咒灵验,不知道怎么想的,那么希望自己的儿子变成鬼。但与她复仇心切的理想有点出入,方若寻这个鬼……还是一如既往卑弱。
虚家在今临城家喻户晓,财力雄厚。府邸建造得金碧辉煌,占据街道大半面积。门口左右蹲伏着两只威武凶猛雄狮,檐下两盏红纱大灯笼,映射在门前光滑的青石板地面。那里幽幽飘着条瘦骨嶙峋的身影,周身绿火荧荧,鬼气森森。男子脸颊深凹,惨白骇人,眼珠呆滞迟钝,泛着死气,一看就是生前纵.欲过度。
他飘的地方是他前几日站在的地方。
“方若寻?”
凝芜并未出声,薄薄的唇角微动,似有无言之语溢出。
方若寻豁然翻了翻眼白,扭着鬼体点头,嘴里犹自嚯嚯应答,却没办法连词成句,在旁人听来,就像哑巴在咿咿呀呀乱叫,那声音异常刺耳。鬼不能说话,或者说,鬼不能跟人正常交流,所说之语,活人听不懂,因为那是鬼语。
好巧不巧,凝芜不才,就会那么一门鬼语,不光会,还有洗脑功效,三言两语就能驭鬼。
人有三六九等,鬼的等级划分只比人更严格。似方若寻这种新死之鬼,在鬼族之中是最下等,连入门都达不到。
凝芜问他半夜三更来此何事。方若寻生前脑袋就不甚灵光,死后如同弱智。回答不出所以然,兴许只是因为心中执念,但他成了鬼,脑子混沌,不知道表达。
凝芜发问,他要么呆傻,要么胡乱表述,不久,自己先急躁起来,面容狰狞,惨白衣物浮动,原地跳脚。
见状,君凤鸣还以为对方发狂,右手一翻,一把镶金嵌玉的灵弓出现在他手里。
九歌门有三君坐镇,君凤鸣机遇很好,拜了其中一位为师,得其真传。三君各有所长,所教弟子方式截然不同。君凤鸣所在一脉便是修炼弓箭为主。
不等他架弓搭箭,方若寻用几乎全是眼白的珠子凝望君凤鸣身后的凝芜,枯枝似的手往西边遥遥一指,示意他当心。做完这个动作,冷风一吹,鬼影就不见了。
凝芜纳闷,难道这厮是特地来提醒自己的?
还真是……一往情深?
寻思未果,他问君凤鸣:“方若寻所指方向是何处?”
君凤鸣收好灵弓,道:“漠北。”
想了想,接着道:“想来,那边是真的出事了。近来传闻漠北之地的黄沙之中忽然出现一座城池,起初看见之人还以为是幻觉也没在意,后见的人多了,有胆大者曾靠近过城门一带,伸手触摸过,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但是城门紧闭,修城的建筑材料又十分固若金汤,那些人只是凡夫俗子,不敢轻举妄动,便回来把这件事告知了城中的玄门世家。有不少修士前去探查,都有去无回。不久,今临城修士近乎倾巢而出,从此却了无音讯。”
凝芜听着,突然审视他,问道:“你为何没去?”
君凤鸣默然。他没话可说的时候通常沉默。
答案很显然,君凤鸣走不开,因为他要照顾虚浮名的饮食起居。想这样一位文弱公子哥,离了君凤鸣,恐怕处处受人欺负。
君凤鸣虽没办法前去查探,却把消息传回了九歌门。只是两人失踪还好,没必要惊动宗门。但整座今临城修士全都消失在漠北,君凤鸣不敢隐瞒,遂通知了同门。
到得第二日,今临城繁华地段,人烟稠密。不少人见天穹两道绚烂白光划过,坠落在城中某处,无不伸长脖子露出羡慕嫉妒恨的眼光。
不知道是哪个仙门世家的才俊又到城里来处理事情了。
来的正是九歌门之人。
君凤鸣是给师尊信灵君千里传的音,来的却不是师尊的弟子,而是他的师叔六无君六名弟子中的两位。其中一位,竟是去年三脉比试中拔得头筹,六无君的关门弟子宗神秀。
虽是同门,两人却极有礼数,没有不请自来直接降落府内,御剑落在大门外。君凤鸣亲自出门迎接时,不由得多看了宗神秀一眼。只见其人文极秀极雅极,神色疏离淡漠,如同比试那天一样的冷若冰霜,便是最终得胜,亦未出现任何表情,仿佛极北严冬的冰山,万年不化那种。
柳青云在九歌六子中排行第一,是六无君的大弟子。外貌丰神俊朗,眉眼柔和明亮,三人同样身着红衣,见到君凤鸣,互相行礼。柳青云道:“君师弟,情况怎样,还请详细告知。”
君凤鸣点点头,躬身道:“两位师兄请进去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