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名华胥,其实凝芜第一眼就确定了,直到真真切切看见那三个如藤蔓枝条四下延伸的大字,再无怀疑,就是他写的。
城门徐徐向两边打开,伴随一丝微雨,迎面扑来,凝芜风仪若清逸寒竹,驻足片刻,稍显恍惚,一时五味杂陈。
是恨是愤怒还是伤感怀念?
他自己也不知道。持扇的那只手微微发抖,指骨泛白。
内部自有乾坤。众人根本顾不得去想为什么自己使尽浑身解数都打不开的厚重铁门,此人却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就打开了。纷纷按剑注目,瞳色剧变。
外面大漠黄沙吞噬着一坨血红落日,艳丽的色彩晕染天空,如褪色红绸,慢慢洗尽铅华,夜幕低垂。而里面却是迥然不同的景象,只见雨丝缠绵,乳白雾气缭绕,仿佛凝固在白纸上似的风吹不散,看不清任何东西。
凝芜迈步,君凤鸣背负古琴,与他并肩,忽然道:“主人小心。”
凝芜打开折扇,面色比那白云堆砌的雾气还迷离,透着几分沉重,淡淡道:“无妨。”
信步走去。宗神秀离他二人最近,清冷眸子一直在观察城门上方三个笔走龙蛇的古字。那是早些年流行于小雅国的花夭体,一般人认不出。
柳青云叫了一声:“小师弟?”
宗神秀慢慢收回目光,柳青云走过来,看看头顶,又看看他,疑惑道:“师弟认得出上面的字?”
纵然身为六无君首徒的他亦是孤陋寡闻,看不出眉目。
闻言,宗神秀没有过多表情,红衣飘动,同色绸带束发,面容如精心打磨的玉石,莹润光洁,白皙下颚如刀削,樱唇寡淡,微不可见颔首:“此地为华胥城。”
字字简洁,却胜过断冰切雪,清清楚楚。
柳青云唔了一声,侧身屹立,长眉入鬓,一时没反应过来,低头沉思,突然脸色微变,仿佛不可置信,忍不住又抬头望去:“华胥?是那个华胥?”
那些年轻修士自城门打开,就不约而同聚集了过来,因见九歌门尚有两人在这里,没敢贸然进去。此时听到两人对话,那白衣少年曲灵韵道:“什么华胥?是这座城叫华胥么?我记得古书中有看到过,好像是上古神人所创建,照这么说的话,这座城是上古遗迹了?”
一名黄衣少年道:“我看不像吧,上古遗迹要出现早就出现了,还轮得到我们?这个华胥,多半是十九年前小雅国八十一座城池其中之一的那个华胥。”
他年岁比曲灵韵稍长,见识自然广。众人听到“小雅国”三字,无不心头一震,脸色大变,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由此可见,这三字的含金量有多高。
十九年,对修士而言并不算久,然而人们却都刻意冰封了那段记忆。先辈们如此,这里年纪最大的也就加冠左右。长辈们避而不谈,就没有所谓的口耳相传,越到后面,记忆越模糊。对于十九年前小雅国统治四界的事,年轻一代就只能通过文字记载的只言片语去了解。要知道历史往往是胜利者书写,掌握很大话语权的也是这波人。四界联合诛杀小雅国国君的事迹少不得有人歌功颂德记录下来。
书上是怎么描述的呢,那小雅国建国以后,民不聊生,国君更是荒.淫无度,残暴不仁,动不动穷兵黩武,骄奢淫逸,劳命伤财耗费巨资大量修建宫观殿宇,那散落在鄀城周遭的八十一城就是例子。如果要后人评价花君这个人,众口一词,绝对是丧心病狂。不加感情色彩,也没有恶意抹黑,更不冤枉,且其来有自,有史可查,因为他让八十一城将近百万人口,全部献祭了。那是什么概念?几乎中天界大半人都惨死了,而且都是老弱病残,全无抵抗之力的普通人。死状之凄惨,无法形容。
任谁知道,不痛骂一句暴君?那花君还是人吗?衣冠禽兽啊!不对,简直禽兽不如!只恨自己没有生在那个年代,不然铁定揭竿起义愉快捅刀。就算花君死了,也要先鞭笞数千再让他挫骨扬灰。
一时噤声,众人沉默,却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有关花君那厮的记录虽不多,但最后那酣畅淋漓的屠暴结果却记载得很清楚。邪恶代表的那位国君被分尸,貌似有点便宜这厮。最主要是那献祭后的八十一座城,在鄀城被攻陷那一日就消失了。
是的,就是众人理解的消失,不见了!连带着城池,所有一切都烟消云散,杳无音讯。
然后现在,十九年后的今天,又出现了。虽然只有一座。
众人忽然心一凛,不对啊,只有一座?其余八十座呢?
想到这里,无数骇然的眼光悄悄往四周巡视。但见黄昏冥冥,残夜中风声渐如刀割,并没有任何异状,这才放下心。
柳青云沉吟道:“华胥国消失已久,如今乍然显现,不知有何征兆。”
他说着,环顾众人:“诸位,依在下之见,诸位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先离开这里吧。”
曲灵韵道:“这……”
绿衣少女嗫嚅道:“可是我师姐她们至今还下落不明……”
与她一样来找同门的人不在少数,明知柳青云所言非虚,仍是打定主意,毕竟已经来了,既来之则安之。
柳青云不见众人有退却之心,知道再劝也没用,与宗神秀对视,他提高声音,朗声道:“诸位,我等对这华胥城都不甚了解,更不知内部情况如何。为了安全起见,诸位跟在我与师弟之后怎样?并非在下有意托大,瞧不起诸位,而是人多力量大,我们最好走在一起,这样出事了也好互相有个照应。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巴不得有人打头阵,那定是极其乐意之至的。没有异声。
宗神秀比他师兄先一步,已经穿过了入口,清俊红影消失在白雾中。见状,柳青云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跟着自己,长剑化光拿在手上。众人有样学样,都把自己的佩剑或者武器贴身拿好,深深呼吸,振奋精神,老老实实跟在后面。浩浩荡荡一条队伍十分有气势。
刚踏上城中土地,众人无不吃了一惊,心里都有两个感受,其一:这地好……崎岖。一点都不平,与众人印象中气派的大城池相差太大。在外面看,这华胥城高耸入云,规模庞大,众人理所当然觉得里面也应该相当繁华。再不济,好歹道路规整平坦。
然而事与愿违。其二,雨好大,雾好浓,五步就见不到对方面孔,花香很熏人。
每走一步,脚边就是茂密的花丛。少女爱美,其中不少都蹲下欣赏,见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热烈绽放,红红绿绿,粉粉嫩嫩,有许多都叫不上名,不光品种繁多,数量也很惊人。众人每往前行走,就感觉很艰难,因为花草太多了,磕磕绊绊。
柳青云在前拂了拂袖子,浓雾只浅浅掀开一小块区域,众人却都瞧见,前方一片繁花似锦,次第盛放,宛如置身前所未有的烟霞花海。中间还有高低不同的各种花树,有开白花的,红花的,紫色的,在外面但凡能见到的,里面都种满了。
一路分花拂柳,隐约能看到山雨空濛丹青色的丘壑起伏,脚底怪石嶙峋,稍不注意就会摔倒。
这哪里是一座城?根本就是边陲蛮荒才有的景色吧。
凝芜不像后面那些人那样小心翼翼,他行走步履生风,完全不看路,却轻车熟路,像在自家庭院散步。用折扇顶端指着左手某处,对君凤鸣道:“去那边买把伞过来。”
红影晃动,不久回来。凝芜见他手上空空如也,挑了挑眉:“嗯?”
君凤鸣不卑不亢道:“没办法交流,买不了。”
细雨淅淅沥沥,两人发梢、肩膀都缀满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即使相隔不远,凝芜还是没办法看见对方脸。他没有多言,靠人不如靠己。径直往一个方向走去。
君凤鸣正要跟过去,忽然察觉衣袖一紧,有什么东西在拽他。心中一凛,吹了口气,白雾消散,繁花丛中,赫然显出一张惨白的脸,那是个孩童,脸上没有眼睛。
嘴唇蠕动,似乎在说什么,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君凤鸣眉心渐渐轩起。
什么东西?
左手不远,大概三丈距离,一株槐花树下,果然有个双鬟少女在卖伞。她一袭清丽宫装,齐襦抹胸裙,容颜姣好,只是面色过于惨白,不像正常人。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脸上也没有眼睛。
凝芜停在其摊位前,盯着她看了许久。那少女并不害羞,歪着头,虽然没有眼睛,却仿佛在跟他对视。不一会儿,她朱唇轻启,仿佛在说什么。
凝芜将摊位上的油纸伞都看了一遍,选了一把,上面绘制百花齐放图案。头也不回道:“凤儿,给钱。”
半晌,后面之人没有动作。凝芜不得不转过身,红衣显眼,尽管白雾茫茫,还是能够清楚看见,只不过无法见到五官。凝芜道:“十文。”
对方还是没动。
凝芜皱眉:“你没带钱?”
虚浮名出门必备一定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钱为首选。凝芜就没这个习惯,他两袖清风,以前走到哪儿都有侍从为他付账。君凤鸣乃虚浮名贴身书童,不可能不带银子出门。
或者这小子去了一趟修真宗门,养成了清高的性子,就对这些财物等劳什子弃之如敝履不屑携带了?
念头刚转,那绯红的身影慢慢近前,走到少女摊位前,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伸出,掌心笼着一抹银光。
凝芜感觉不对劲,走近几步,用扇子扇开两人之间的雾气,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郎非凡的脸,仿佛初晴阳光下才有的冰冷雪原。
宗神秀没看他。那少女却没接,指着他手心的银子一边指手画脚,一边摇头。
凝芜解释道:“太多了,她没钱找。”
宗神秀微作停顿,把银子放在摊桌上,随手拿了把伞,恰好和他衣服颜色一样,也是红色的。
就在这时,凝芜听到了远处传来热热闹闹的声音,似是歌声,又似丝竹管弦声,伴随着敲敲打打的弹唱。以无声言语询问少女。那少女指着一个地方,嘴唇迅速开合,喋喋不休说了什么。
凝芜了然,深深望她一眼,就没管那给他买伞之人,打着伞,悠悠然离开了。
宗神秀站在原地,不多时,亦跟了过去。他周身如火,举着红伞,又在满地花丛中前行,恰似陌上玉人,踏花而来,风姿清绝,举世无双。
山坳之间,花草野蛮生长。凝芜抬头望去,一幢名为红舞坊的红木建筑映入眼帘。还没到门口,耳边炸裂的轰鸣喝彩无孔不入,伴随咿咿呀呀的唱打以及少年们的阵阵吸气声。
门前垂着绣花红帘,他用扇子轻轻一挑。
里面是一方空地,高高的舞台底下挤满了人。是那群在华胥城外见过面的修士,以柳青云为首,众人正聚精会神盯着台上,没有注意到生人闯进。
凝芜款步刚走到人群后方,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好声如平地一声惊雷落下,循环回荡。少年们一个个血气方刚,显然见到了十分感兴趣的画面,俱都兴奋不已。凝芜不由得奇怪,随之往前方栏杆围绕的台子看去。
只一眼,喀嚓,一直拿在手里的折扇就被他捏断了。
台上施了小小的幻化之术,缭缭黑雾散开,地气涌动,崩云裂石,一道炽热岩浆冲天喷涌,火花四溅。天色是晦暗不明的,地表爬满凶猛的野兽,正自仰天狂吼。两座漆黑高山从地底钻出,直插云天,山头两边各站着两条挺拔人影。
居左者一袭黑袍,胸前烫金丝线勾勒着一抹火焰图案。男子面色端静,眉间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暴戾,双眼血红,双手紧握一把精铁铸成花纹复杂的砍刀。
在他对面,即另外一座山峰之巅,同样站着个人。与其截然不同的气质。那人一身缀满鲜花的衣袍相当瞩目,面如冠玉,左手持扇,右手长剑斜斜指向地面,剑身雪白如秋水,通体蓝纹流金,护手处更是镶嵌蓝色琉璃珠,简单流畅,又极尽奢华。
持剑者一声清喝:“恶龙,伏诛吧!”
两座山峰四周恶灵盘旋,如漫天凶神恶煞的秃鹫,不停发出桀桀怪叫。
围观的少年们忍不住屏声敛息,充满紧张的气氛流窜开来,就连稳定持重的九歌门六无君座下大弟子柳青云都被深深吸引,满眼惊奇震撼。
战争一触即发,花衣人断然冷喝,就与敌人开始撕杀。底下少年不由自主拍手叫好。虽是幻术,但众人却仿佛亲临其境,亲眼目睹了这场精彩纷呈的战斗。
凝芜目光却在一片片山呼浪号的声音中冷了下来。如果现在告诉面前这些人,他们所津津乐道,敬仰崇拜的那个花衣剑客,正是他们最鄙夷痛恨的对象,不知会作何感想。估计会悔得肝肠寸断,狂扇面部唾骂自己有眼无珠吧。
“你们觉得这场打斗谁会胜利?”
“当然是那持剑之人啦,毫无悬念嘛,一看他就是我等同道中人,除魔卫道义不容辞,自古邪不胜正,那黑衣恶人肯定会被他打死。”
“我也赌持剑人胜!”
众人都无反对意见,显然心里都是盼望那名剑客能获胜。
却在此时,众人身后,一个人冷冷道:“哦?我看也不见得吧。”
他声音幽幽的,犹如一盆冷水自众人头顶泼下。少年们顾不得看台上,纷纷回头。立马认出他,曲灵韵指着他道:“是你!”
那个推开城门之人。
绿衣少女心细,目光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回头往台上那名身姿出众的剑客看了看,两相对比,欲言又止。曲灵韵察觉她有话说,便道:“萧姑娘怎么了?”
少女名叫萧绒,在来的路上他们就已经互相介绍认识。她还是不习惯跟陌生男子说话,怯怯的,小声道:“没、没什么,只是发现那位公子穿的衣服跟台上的人好像。”
经她提醒,曲灵韵也发现了。要不是两人容貌不一样,他都以为凝芜就是台上的花衣剑客。
两人话犹未了,台上争斗已落幕,最终以花衣剑客手刃黑衣人为结局。那花衣剑客临风而立,满是矜贵之气。他看也不看那些突然猛冲的恶灵,剑光脱手而出,如千点万点寒星密密麻麻坠落,将恶灵尽数剿灭。剑光下落,男子袍袖一挥,飘然而去。舞台上黑雾聚拢,所有景象突然消失,空空荡荡。
就在众人以为结束时,耳边忽然响起凄凉婉转的笛声,好像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呜呜咽咽,如泣如诉,轻易就调动了人们悲伤的情绪。
凝芜在听到笛声的那一瞬间,再也无法容忍,大踏步上前。
柳青云见是他,微微吃惊道:“虚公子。”
与此同时,台上也传来一道喑哑的嗓音,如梦初醒,恭敬肃穆,低低称呼道:“公子。”
凝芜顿在栏杆前,抬眼,就与一双阴郁忧伤的眸子对上,杜伏兮那张带着书卷气的脸,在薄暮冥冥之中,显得异常憔悴怆然。
在他身后,烽火狼烟,凄厉的惨叫响遏行云,然而很快就归于死寂。
凝芜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因为那依旧是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