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哀莫大于心死,放下笛子。落日余晖将他身边的树影拉得很长,如垂暮老人。须臾,一道颀长人影走来。流风很急,那人花色衣袍随之飞舞,仿佛一只绚烂花蝶。
是那名花衣剑客。他走到吹笛之人身边,两人望着同一个方向。烈火腾烧的浓烟正熊熊升起,遍地尸骸。烟熏火燎中,有无数黑影窜动。起先还能听见零碎的惨叫,那是人类所发出,很快就没有了。
耳边充斥野兽贪婪嗜血狂号,周遭却静得可怕。
凝芜想起这一幕,袖子掩盖住的双手微微颤抖。
杜伏兮本是一名居无定所的乐师,身处乱世,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凝芜遇见他时,对方正被一只凶残魔族盯上。千钧一刻,凝芜出手救了他。杜伏兮自是感激不尽,然而眼里如死灰,人虽活着,却跟死人没区别。他对这个残暴的乱世已经绝望,即便侥幸逃脱魔爪,凝芜却觉得,对方可能随时会自寻短见。
那杜伏兮紧捏着竹笛,周身发抖,他一路都在尸山血海里挣扎,心里那根弦终于绷断,快要承受不住,喃喃道:“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幻术化成的凝芜面不改色,斜阳打在他半张脸上,朦朦胧胧,衬得他越发清癯,仙风道骨,淡淡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世道如此,哪有什么为什么。
仿佛一柄大锤猛地敲在杜伏兮头顶,脑子轰的一声炸开,笛子掉落,滚到凝芜脚边。杜伏兮双手抱着头,满脸痛苦的蹲下。他除了精通音律外,别无所长,能活到此刻已是难得。
凝芜面无表情,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审视面前之人。那种感觉他比谁都清楚,眼睁睁看着身边人,熟悉的陌生的,一个个横死,运气好点,能保留全尸,运气不好,恐怕已经满足了哪只魔物的口腹之欲,生不留名,死不留姓。成千上万的死尸倒在路边也没人管,大家都自顾不暇,朝不保夕,只能任由尸体腐烂,爬满蚊蝇和蛆虫,臭气熏天。一条大道上,每隔百数十步就是一具挂在树上的饿莩,那场景真是不堪细想。
就在杜伏兮哽咽,即将悲痛欲绝时,台上的凝芜忽然道:“跟着我吧,我会改变这个世道的。”
说这话时,他整张脸都沐浴在金红光辉里,衣襟带风,仿若神人。杜伏兮蓦地抬头看他。
台下少年看得热血沸腾,纷纷叫出声。
“好!不愧是我修真界人,真有气魄。”“不知道是哪位仁兄,真想见一见。”“他修为高深莫测,人也……长得好看……”
众人七嘴八舌,少女关注的多是外貌。而少年们滚烫的心受凝芜激励,看得更认真,都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花衣剑客有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改变那个随时都在死人,魑魅魍魉横行霸道惨不忍睹的乱世。
对比之下,凝芜本尊显得异常冷漠,似乎台上说话之人与他并无关系,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不为所动。华胥城的人都来自南地,有的位于临海一带,当地流行一种唱戏曲目,便是用木偶雕刻成真人模样演绎荡气回肠的故事。与北地的皮影戏如出一辙,配上南人独特的唱腔作背景声,十分引人入胜。城池建立后,杜伏兮成了守城战将,老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也再无战争,他就开始重操旧业,每日雷打不动的任务除了在高高的城门上方巡视,就是在吹笛,或者帮助爱好音律的人们创作。
南人擅舞,又有崇尚鬼神文化的习俗。在杜伏兮带动下,华胥城便是黄发垂髫的小儿也能吟诵成曲。红舞坊主要的表演曲目都是出自杜伏兮之手。凝芜有幸欣赏过。
不知道这一幕幕幻术出现用意何在,是为了讽刺么?
画面一转,幻术又出现新的场景。
那是在山岭之间,满山满坡都是盛开的鲜花,五颜六色,风一吹,花瓣纷飞,仿佛落了一场雨。
华胥城人民穿梭在花丛里,各自有说有笑,手上也不忘记忙活。牛高马大的壮丁都在搬运木材,准备搭建他们今后的家园,而少女老人则在弯腰种花,小孩都在追逐打闹,欢声笑语弥漫在花香里。人们的脸上不再是惊恐害怕,取而代之的是安宁祥和,一片岁月静好。
凝芜和杜伏兮并肩走在人群间,城民主动退让在一旁,目光如仰慕天神一般凝望杜伏兮身边之人。一名壮汉扛着一根巨大木头经过,见到凝芜,立马止步,恭恭敬敬弯腰就要行礼,竟忘了自己肩膀上的木头。随着他倾身,木头差点滑落。凝芜眼疾手快,从壮汉手里接过木头,也不等对方反应,就单手拎着去往正在修筑的场地。
“公子……”
杜伏兮见状大惊,赶紧跟上去,欲替代他。凝芜冲他一笑:“你?还是算了,我觉得你应该去考个状元,不适合当将军。等城建好,你来鄀城吧,正好帮我出出主意,想办法多选拔一些像你这样的人才。”
杜伏兮被他说得耳根微微发红,他原就一副读书人面孔,眉目清秀,皮肤白净,却偏要做武官,是凝芜手把手调.教出来的。
习惯性称呼凝芜为公子,道:“公子你不能做这些粗活,还是我来吧。”
凝芜有洁癖众所周知,但他心血来潮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对杜伏兮的话充耳不闻,三两步就到了一个山丘上,手腕翻动,把那根木头竖在地上。
放眼望去,四周山脉起起伏伏,零零星星,或多或少都有修建亭阁楼台,进展不错。凝芜拍拍杜伏兮肩膀:“收回我刚刚的话,华胥城很适合你。答应我,保护好它。”
杜伏兮闻言,怔怔出神地看他,随即重重点头。他们都知道,这一天的到来有多不容易。
看到这里,少年们无不受画面的两人感动,都对那位花衣公子五体投地,崇拜至极。他果然成功了,他做到了,真好,真厉害。我以后也要像他一样,去追求自己降妖除魔的理想,争取为修真界做点事情。
就在众人各怀心事准备效仿台上人物之际,场景又变了。短暂的黑暗过后,就见那吹笛的将军和花衣公子站在一座高楼之上,从两人所在地方看出去,四面八方景色都一览无余,可见这栋楼究竟有多高。
花衣公子雪白的面容上敷了一抹胭脂色,显然喝酒了。他手扶栏杆,举目望去,心下欢喜道:“伏兮你看,这是我为世人打下的江山。”
凝芜想起来这一幕,是在山海宴之后发生的事。
杜伏兮一如既往文静,忠心耿耿守护在他身边,低首道:“是的公子,你很了不起,世人对你都感恩戴德,这世上,不,应该是百年以来,再没有比公子更厉害的人物。属下对公子充满敬仰之情,愿意生生世世跟随,视死如归,永远效忠。”
好个视死如归,画面外的凝芜在心底冷笑一声。
那个喝醉的凝芜恍若未闻,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错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我的两名好友,他们用生命换来的这片天地。伏兮你知道嘛,我初见你时,在你身上,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痛苦,无能,惊恐,彷徨,生不如死。但是死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撞墙,跳崖,要不吊死,最差的就是横死,因为会死无全尸。活着才是最艰难的。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应该说,当年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该去往何处,有了今天没有明天。我浑浑噩噩过了很长一段日子,直到遇见我的两位好友,是他们告诉我,大丈夫生于乱世,应当有所为,生亦有所用死亦有何惧,于是我们拼了命的修炼,只为了心中共同的理想,还这个世界一片盛世。还好,我们做到了,但是,却只有我了。”
杜伏兮不禁动容,眼眶湿润,伸手去扶他:“公子……”
凝芜下巴一抬,挥手拒绝了,他撑着栏杆,织锦繁花衣袍猎猎飞舞,遥望远方,杜伏兮清楚地看见,他眼角落下一滴清泪,大吃一惊。
就在两人身后不远处,露出漆黑一角锦袍。一个戴着紫色面具的男子悄无声息站在那里,如同两人的影子。
见到那人模样,底下瞬间炸开了锅。
曲灵韵惊呼出声:“这个人……我在画上见过!”
不止他,许多人都异口同声道:“我也见过!是他,不竞侯!小雅国的大丞相!他他他怎么会出现在里面?!”
所有人都疑惑。小雅国虽灭,其国君主也都只留下寥寥数句暴君的称呼。那不竞侯却不一样,他不仅有英勇的光辉事迹,还被完整记载,十九年来,人们对他的印象越来越好。当初讨伐花君的队伍里,有擅丹青的妙手,特地将那次盛大的场面画成了一幅画保存下来,名为踏花行。里面就有这名大丞相的身影,和众人此时所见一模一样,深黑长袍,符文银线勾画的紫色面具。没有人见过其真实模样。
而他之所以在人们心目中炙手可热的原因,就在于他临阵反击,原来他一直不显山露水潜伏在小雅国,为的就是与四界里应外合,他实际上是一名正直的修士。
可惜的是,自从花君伏诛,这位不竞侯就消失了。之后四界分离,各自独立。关于不竞侯的消息,也就只有传说了。
有不竞侯的地方,众人心中隐隐有了个可怕的猜测,莫非幻术所讲述的人是……
立刻有人心脏受不了了,那感觉就好像被人逼着吃了最讨厌的食物,如鲠在喉。
很显然,他们热切迷恋的那名剑客,很有可能就是曾经小雅国的国君。
而事实也确实是这样。
看上去,他似乎也没有传闻中说的那样面目可憎,心狠手辣呀。
但是,没人敢把这些想法说出来,说了,不就等于否定了正义,否定了先辈门抛头颅洒热血,冒着生命危险打下的基础。自己铁定会沦为众矢之的。
是以,大家都憋在心里。再看那画面中人,心情就有点复杂了。原先还嘈杂的红舞坊内顿时鸦雀无声。
就在一片诡异的沉静中,众人突然听到头顶传来轰的一声,无数碎木灰尘簌簌落下,众人吓得失色,立马躲避。随着响声过后,一坨红影重重砸在地面,可能是太痛了,那人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众人:“……”
又是诡异的宁静。
柳青云瞧得分明,快步走近,诧异道:“君师弟?”
红影抬起头,正是君凤鸣。贴脸砸下来,导致面上尽是泥土灰尘,他随手抹了抹,面不改色的起身。柳青云想扶他,君凤鸣摇摇头:“不用,多谢柳师兄。”
柳青云:“……”
看看头顶的洞,一阵沉默,柳青云道:“君师弟你这是……”
话没说完,另一道清瘦的红影早已从那个洞口掠了出去。
柳青云:“……”
连忙道:“小师弟!”
宗神秀跟在凝芜身后不远,凝芜进红舞坊不多时,他也无声无息进来了。所以少年们见到的幻术他都站在后面默默无闻看了。
柳青云是十分了解自己师弟性格的,话不多出手狠,发生任何事冲在最前面的一定是他。
众人听见头顶屋瓦翻滚,噼里啪啦,阵阵刀光剑影,显然上面斗得甚是凶狠。少年人都年轻气盛,各自拔出佩剑,正想模仿九歌门弟子飞身从洞口上去加入战团。却猛地发现一件惊悚的事。
他们没办法运用灵力!
这个地方难道有禁术,不能用灵力?!那……那个九歌门弟子是怎么出去的?又是怎么跟人打的?!
君凤鸣将众人惊骇的神情都看在眼里,拍拍周身,淡淡道:“你们都发现了吧,不然为什么我会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一本正经,不是假装冷静,全无羞耻之心,仿佛被单方面暴揍不是什么丢脸之事。
特意整理了一番,才来到凝芜跟前,低声道:“主人。”
凝芜往他身后看去,退开一步,不悦道:“本公子的琴呢?”
君凤鸣:“……”
自家公子不关心自己有没有受伤,反而出口就问琴所在,显是那张古琴比人还重要,换作别人早就内心不舒服了。君凤鸣不是别人,他没有多余心思,说道:“我怕撞坏,放屋顶了。”
凝芜点点头:“还算想的周到。去取来。”
君凤鸣:“是。”
听着两人对话,众人控制不住脸上表情,心想,这都能忍?没有甩手骂人?!
然而君凤明非但没有骂人,还真就乖乖跳上屋顶去拿了。
众人:“……”
即使没有灵力,九歌门不愧为九歌门,两名弟子身手之矫健,众人都深知望尘莫及。尤其是那个面目清冷好看的,曳着一抹寒光,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灵力受禁锢的样子。
曲灵韵由衷道:“柳公子,你们九歌门之人真是名不虚传。”
柳青云谦虚道:“谬赞,君师弟是比平常人扛揍。”
“……”
曲灵韵:“在下是说那位持剑飞出去的公子。”
柳青云:“哦,小师弟他……惭愧,在下跟师弟比起来,实在是逊色不少。”
鬼才信,对方都是你师弟了,你是师兄,修为只有青出于蓝更恐怖。看破不说破,曲灵韵心知肚明地打个哈哈:“柳公子过谦了。”
说着,众人来到外面。凝芜也慢悠悠跟在后方。
众人进城时在下雨,此时从红舞坊出来,雨停了,太阳就在他们正上方吞吐光芒。
但,诡异的是,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