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抓的修士大抵是阴差阳错进来,陡然惊觉没法使用灵力,而恰好被城内之“人”发现了他们这些入侵者,二话不说就绑了。修士等人一来没灵力,二来城内地形错综复杂,而且内中之人数量庞大,寡不敌众,只能束手就擒。
新进来的这批都在暗自庆幸,比起前面之人,他们的遭遇可好太多了。然而,他们这个念头刚闪现,就见广场上正满脸仰慕神色聚精会神凝望高台的那些“人”,不知何时脑袋齐刷刷转到了他们这群活人身上,虽没有眼睛,但脸上表情逐渐变得狰狞扭曲,是个人都能看出问题。众修士当即吓得大气不敢出。
此时,高台上方中央突然往上空蹿升一道浓烟,随即一条炽热无比的红色火龙冲出。原来台子中心是空的,底下放置着一个巨大的火盆,不知是用何物做的燃料,那火焰看上去很诡异。
士兵模样的城民压着几十名修士,正往高台方向走。几名乐师见此情形,又开始演奏,弹的弹,吹的吹。只不过不似刚才杜伏兮带头那般,曲调悲悯哀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兴奋。
另一边,数不尽的城民如同嗅到美味猎物的野兽,正一圈一圈将柳青云等人围住,他们就像待宰的羔羊。柳青云看了眼身边的宗神秀,“救人”二字还没说出口,眼前忽然白光一闪,一道绯红身影比流星还快,已然掠至高台。
柳青云吃了一惊,没想到小师弟动作如此迅速。但很快平复,小师弟习惯向来如此,根本用不着他多此一举提醒。想跟君凤鸣商讨一下对策,却见对方守在其公子身边,离自己有段距离,叹了口气,便对那白衣少年曲灵韵等人道:“大家小心!”
他不说众人都已经如芒在背,纷纷拔剑出鞘,凝神应对。
高台上杜伏兮与宗神秀再次针锋相对,两人都不是话多之辈,面上越是没有表情,手上动作越是凶狠。环绕在台子边缘的诸名乐师并未以多欺少,而是完全沉浸在乐曲的弹唱当中,摇头晃脑,十分沉醉。
凝芜袍袖一扬,就要往战况最激烈的地方走,君凤鸣挡在他面前,低声道:“主人,危险。”
凝芜扫他一眼,竟然止步,摊开手,淡淡道:“好啊,那你去吧,不过我有个要求。”
君凤鸣对虚浮名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道:“什么?”
凝芜:“看到那个身披铠甲的狂妄之徒没有?”
君凤鸣点头:“看到了。”
凝芜扬眉:“我要你打得他满地找牙!”
“……”
君凤鸣认真想了想,很实诚的道:“可能……做不到,但我尽力。”
说完,背着古琴往前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又转身过来,把古琴放在凝芜脚边,道:“先放这里,免得弄坏了。”
这次再没废话,直接飞到了高台上。
没过多久,凝芜就见杜伏兮反手一掌,将君凤鸣拍在了地面。后者蠕动半天。
凝芜:“……”
君凤鸣那小子年轻身体好,吐了口血,就撑着爬了起来,长鞭一抖,继续……挨打。
凝芜观望一会儿,实在觉得惨不忍睹,就收回了目光。余光瞄到自己左边有条人影,两颊凹陷,眼睛翻白,面容惨淡不忍直视,一副病痨鬼模样,甚是眼熟。定睛再看,认出来了,这不是对虚浮名有非分之想的淫贼方若寻么?
并非只有修士那边被包围,凝芜所在之地亦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那些没有眼睛的人,脸上是抑制不住的贪婪,伸出鸡爪般的双手,一步步靠近。方若寻离他不过几步远,忧心忡忡地指着那些“人”,嘴巴念念有词,可惜发不出声音。凝芜却清楚的听见了,他说的是:“快走!”
还真是一往情深啊!
他嘴角抽了抽,既没狼狈逃窜,也没露出一丝害怕惊恐,负手而立,一副高人风范,繁花绘成的袍子无风自动,面色白皙俊朗,风流倜傥,没有任何表情。看也没看人墙般移动的众“人”。方若寻以为他听不懂自己说的话,越发焦急,原地转圈踏步。等最先近前的妇人出手,鬼影一晃,就当在了凝芜前面。那妇人指甲又长又尖,出手又狠,直接从方若寻胸膛穿过。猩红的指甲倏地抽出。方若寻慢慢低头往自己空荡荡没有流血的胸口看了看。
凝芜袖子一挥:“闪开!”
压低眉眼,唇角微动。
他用鬼言说的是:“杀光这里所有活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似吃饭喝水一样,轻描淡写,毫无情绪波动。对这里的鬼而言,却极具魅惑,如闻天籁,神志都清明三分。一改先前的迟缓呆滞、试探与小心翼翼,一个个欣喜若狂,仰头嗷嗷,作咆哮状。活着之人是听不见的。
但凝芜可以,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所过之处,没有眼睛的鬼怪仿佛长了眼,对他敬若神明,立即散开,为他开辟出一条路。就这样,他畅行无阻,缓缓往高台上走去。
而那些被蛊惑的鬼则都扑向了柳青云等人。
还没等凝芜踏上台子,一条红影就从他身边被踢飞滚了下去。凝芜停了停,没回头,走完最后一步,一脚踩在地板上。耳边乐声轰鸣般奏响,他眼睛直勾勾望着杜伏兮移动的身影,张口一字一句,道:“杜伏兮,你可知罪。”
银枪适时挡住宗神秀凌厉的剑光,闻言周身一震。杜伏兮转头,就对上了凝芜冷冰冰的眼。银月枪拿在手里,却一下子失去了招架的能力,剑光对准他胸口刺来,在贴近他外面那层铠甲时,突然静止不前。宗神秀收回佩剑,剑尖直指向地面,侧身站着。
此刻凝芜也不管宗神秀这个外人在,直接便道:“杜伏兮,你可知背叛君主,该当如何?”
杜伏兮怔怔望向他,面上闪过一丝茫然疑惑,接着,他问凝芜:“阁下是何人?为何知晓吾姓名。”
这句话他早就想问了,只不过没有机会。
凝芜没回答,依旧重复,冷冷道:“杜伏兮,你可知背叛君主该当如何?”
这口气,他忍了足足十九年,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对不住对方,何以竟勾结外人,欲置自己于死地。若是自己果真罪有应得,那也没话可说。然而事实,凝芜扪心自问,反复想了无数次,不断回忆推敲,却找不到一点他苛刻过杜伏兮的痕迹。既然自己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那么有问题的就只能是别人。杜伏兮即便不出现,他掘地三尺也会找到他,自己遭受的惨痛,必以十倍百倍奉还!
死了又如何?
杜伏兮听到他说的话,似乎陷入了更深的迷茫,良久,他张口,道:“我没有。”
凝芜自然不会轻信,冷笑出声。他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绕过两人中间的那个火坑,走到杜伏兮面前。两人身高相差不多,要不是杜伏兮没有眼睛,凝芜本该与对方对视,他看出去的地方空白平整,也不关心对方究竟遭遇什么,死后才会变成这样,只觉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心里却并不欢喜,反而越是沉重冰冷,他道:“花君待你如何,你比谁都清楚。然而你言而无信,背叛了他,此罪当诛。好在你已死得不能再死。”
杜伏兮语音没有变化,神色却肃穆起来,道:“此言何意?花君待属下如再生父母,属下誓死效忠,何来背叛?”
凝芜:“虚伪。”
“……”
杜伏兮道:“虽不知阁下何人,但你知晓我名字,亦知晓花君,想必定然也是我小雅国之人。却不知为何阁下口口声声说在下背叛了花君,可是花君出了什么事?阁下若是知道,还望告知?”
凝芜没看他,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台下众修士与那些城民已经扭打在一起。他不说话,杜伏兮也沉默。宗神秀就静静站在一边,虽听不懂他们一人一鬼交谈内容,却明白二者关系匪浅,是以不动声色。
凝芜眸光经过对方时,两人四目交投,一者清冷,一者幽暗。凝芜抬起下巴,示意道:“你的同修有难,你不去帮忙?”
宗神秀摇头,不言。长剑归鞘。
这时,君凤鸣手持长鞭,抹干嘴角的血,拍干净身上尘土,又爬了上来,见原本打的最凶的两人居然都心平气和住手,一时搞不清状况,走到凝芜身边,道:“主人,你怎么上来了。”
凝芜也不吝啬,直接道:“你真没用。”
君凤鸣:“……”
“主人,我看城中之……鬼多半乃枉死,因而怨念极重,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没办法出城,所以想方设法弄出动静吸引外面的人。我在古书上看到过,说一般冤死之人是进不了轮回了,只有找到替身才可以解脱。我想,他们抓这些修士,包括我等,都是为了找替死鬼。主人,你还是离这些东西远一点比较好。”
此中关节凝芜早就想通,用不着他多说。举手打断他道:“无需赘述。”
君凤鸣就真的闭嘴不说了。
杜伏兮自腰间取下竹笛,喃喃自语:“自不竞侯来华胥城后,属下与君上就再没见过面,如今却不知过去多久了。”
言语之间尽是感慨,全无虚伪做作。雪花早就落满他肩头,平添一抹沧桑。凝芜听到“不竞侯”三个字,心头一跳,凛然道:“不竞侯去过华胥城?何时?”
杜伏兮看向他:“就在山海宴过后不久。”
像是抓到什么关键,凝芜不确定道:“你没记错?”
杜伏兮点头:“没有。”
凝芜道:“他去华胥城做什么?”
杜伏兮没有立刻回答,低头往手里的竹笛看去,不一会儿,他才道:“劝死。”
凝芜一时没反应过来,或者听清楚了,却不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不由得走近,泠然道:“何谓劝死?”
杜伏兮回忆过往,缓缓道:“不竞侯到华胥城那日,正是城内每月的望月祭。不竞侯在祭祀那日,就站在此地,对我等言明君上有难,需要我等帮助,而代价便是,我等必须心甘情愿赴死。我等性命本就是君上所赐,为君上出生入死在所不辞,自是没有怨言。但不竞侯却给了我等一个希望,说等君上度过此次危机,必然让我等死而复生。以君上的能力,起死回生犹如探囊取物耳,是以我等并无疑心。”
凝芜死死盯住他的脸,生怕看错一点,一字一顿道:“杜伏兮,你敢对天发誓么?”
杜伏兮抬头,昂然道:“你不相信我?”
以前世凝芜对他的了解,自然不可能不相信他。杜伏兮为人老实诚恳,一颗赤子之心,做事言出必行,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但凝芜经历过太多阴险狡诈之事,心性多少受到影响,深知人心易变。他不可能因为杜伏兮寥寥几句话就信任对方,要知道四界联盟诛杀他时,杜伏兮赫然就是前锋。两人远远对视那一幕永远刻在凝芜心底深处,时时刻刻警醒着他。
他的沉默在杜伏兮看来就是怀疑,微微一笑道:“若是君上,必定信我。”
凝芜脸色阴沉,不发一语。
片刻后,他又问:“不竞侯还说了什么?”
见杜伏兮摇头,凝芜不可思议道:“就凭他三言两语,没凭没证的一席话,你们就信以为真,愚蠢地去赴死了?到底怎么个死法?你们的死,对你们那位君上能有什么好处?”
杜伏兮道:“当年四界混乱,君上曾屡次出入下界,与一魔头大战,九死一生,虽与两位好友联手,诛灭魔头,君上三人却受到了魔头诅咒。不竞侯说了,要消除这个诅咒,唯有以活人为祭,用纯粹的灵魂去洗涤,才能解开。否则君上将生不如死。”
这些话,有七分真,三分假。诅咒是真,诛魔也是真,只有最后以活人灵魂来解除诅咒是假。可是,华胥城从杜伏兮以下,所有人都信了,所以他们都死了?
突然之间,凝芜不知该作何感想了。他最后问杜伏兮,不竞侯让他们怎样赴死,杜伏兮却摇头,显然他也不知道。等他再睁眼,华胥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人人都失去了双眼,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每到望月,就会发疯,因为他们都死在那一天,死前唯一的执念就是,花君会复活他们。
抱着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一年过去,十年过去,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始终没等到花君拯救他们。这些人心里虽然依然对花君充满敬意,但性格都扭曲了,从以前的纯良变得暴戾阴暗。城池出现在漠北之时,恰好就在临近望月的这几天。华胥城人每每望向天空,就禁不住地躁动不安。起初只有一两个以头撞墙,紧接着越来越多,几乎所有人,不对,所有鬼都伸长脖子,要么撞城门,要么撞墙。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吸引他们朝思暮想的花君前来。
凝芜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
君凤鸣凑过来,好奇道:“主人,你真能听懂鬼语?”
虚浮名这个人兴趣爱好比较广泛,专门喜欢剑走偏锋,什么天文地理,奇门遁甲,多多少少有所涉猎。君凤鸣观察凝芜与杜伏兮,知道二者在以正常人听不到的方式进行交流,他清楚虚浮名杂七杂八的嗜好,竟不觉意外,更没疑心。
凝芜斜睨他:“有意见?”
君凤鸣脸上被打中一拳,微微肿起来了,他也不以为意,继续道:“意见倒是无,只是好奇,那厮说了什么?”
凝芜:“他说你不经打。”
君凤鸣:“……”
凝芜补充道: “让你回去再练二十年。”
“……”
君凤鸣彻底无语了。
凝芜没心情再调侃他,更没心情面对杜伏兮,以及底下还在发狂的那些“人”,他漠然伫立许久,只觉得索然无味,很多事都如此。便对君凤鸣道:“去把本公子的琴取来。”
君凤鸣点点头,很快下去拿了上来,道:“主人要用?”
凝芜指着一片空地,淡淡道:“你来弹。”
君凤鸣:“……”
盘膝而坐。正想询问凝芜弹什么曲子。他自幼跟在虚浮名身边,耳濡目染,虚浮名会的,他都会,虽比不上虚浮名精通,但也可以称得上附庸风雅。不等他开口,就听得凝芜缓缓道:“冷月冥冥兮,历春秋之迭兮,寄蜉蝣兮于天地,长命寡兮,戏舞红台几度还……”
竟是悼文。凝芜语音庄重穆然,临风而立。白雪还没停,纷纷扬扬洒落。君凤鸣见此情形,不好插口问了,很快选了一首调子比较沉重的曲子,左手按弦,右手食指往弦上轻轻一抹,踭踭空灵声响起。
与此同时,一直在旁站着的宗神秀忽然转过身,面朝一边。那里不远处,柳青云等人正在奋力抵抗鬼影厉爪。宗神秀右手持剑,左手竖立成掌,放在胸前,面色宁静祥和,眸若星辰,带着悲悯,唇角微动,有清冷佛音溢出,声音低沉,若冰上之水,倾泻而下。伴随清圣佛语,他姣好白皙的前额渐渐浮现一道金光,依稀好似佛家真言,字体蜿蜒绵亘,如同一朵绽放的金莲,极为好看。
佛音与悼念词同时传出,落在底下华胥城民耳中,若清泉入心,醍醐灌顶,顿时停止动作。
末了,凝芜对杜伏兮指名一条路:“去东海之滨,等待月圆。”
那些带着浓烈执念的鬼魂,在佛门真言的超度下,尽皆恢复神志,遥遥凝望高台上的众人。一道道身影如烟雾腾腾散去。最后只剩下杜伏兮。凝芜知道他心中的牵挂是什么,于是才有那番话。
城门被他推开,他又教杜伏兮如何破除禁术脱离此地。
见杜伏兮还在愣愣注视那些消散的城民,带着很强烈的愧疚,凝芜冷喝道:“还不走!”
杜伏兮摸了摸胸口,那里似放着什么,过了很久,他点点头,郑重地道:“虽不知你是何人,但多谢你,这份恩情,他日杜伏兮必定报答。”
说完深深躬身行礼。接着身影一晃,等凝芜看去,他人已消失在漫天飞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