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么站着,姿容秀绝。柴火炸裂,晚风悠悠。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静得超乎寻常。
凝芜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动静。他有心把火堆烧的很旺,就是希望惊动地底的东西。生前他没少去下界游荡,接触的怨灵恶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怨气的感知是极其灵敏的。此地怨气之重,刺激得他几乎呼吸困难。要不是为了能进九歌门,以凝芜前世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早就将这座山弄得天翻地覆。
可惜,虚浮名这小子是个不思进取的废材,成日但知吟诗作画,写淫.秽读物,正事是一件都没干。
地里的东西始终不出来,为今之计,只有一个选择,对方不露面,他就想办法挖进对方老巢,把那东西揪出来。生性好洁的凝芜自不会纡尊降贵蹲着挖土刨坑。
抱着双臂沉思半晌,就见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张符纸。凝芜微微抬头,眼光锐利,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穿越层层叠叠的黑云,清楚瞧见两道颀长的红影正端凝地玉立在各自佩剑上。柳青云注意力都在那些少年修士那边,他是打心底就不看好这位脾气冲天金贵无比的虚家公子。只有一道冷冷清清的视线,时不时在关注着山顶。两人一上一下,竟好巧不巧对上了。
凝芜勾了勾嘴角,也没当回事,应该说他没把这里所有人当回事。十九年前,这些毛头小子都还娘胎里呢,是以,无论他做什么,都有自信,没人能看穿他身份。中天界地广物博,能人异士何其之多,他会一两手偏门的术法,召唤一两只邪魔,也算不上惊天动地大逆不道。
谁叫他没有灵力,理由都如此充分,加上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只差一步而已。
凝芜半点也不心虚的完成了这最后一步。他咬破自己的食指,用鲜血在原来画满咒语的符纸上横勾竖直添加了几道,口中低低念着,随即扬手。
符纸腾空猝然升起一道红色火焰,比血液还艳丽。就在那火苗将熄未熄之际,凝芜所站之地空气突然扭曲成漩涡状,仿佛被锋利的刀剑撕开一道口子,飓风势如排山倒海,裂缝越来越大。
伴随着尖锐的嘈杂哭喊声,一道漆黑人影缓缓走出。
一步,两步……
凝芜眉尖忍不住一抽:“嗯?”
那道人影步出裂缝,漩涡就消失了,一切恢复正常。火堆依旧在噼里啪啦燃烧着。但山顶的平地却多出一个人。那人周身都是黑色的,比头顶的暗夜还深沉,不参杂任何颜色,只有满目的浓黑。身形高大挺拔,往上,便是一张脸。无论从背面还是前面看,他的体态怎么都该是一位雄姿勃发的青年,但是与之相反的,他的面容却十分寥落清癯,眉间与眼角都是细细的纹路,起码超过五十岁,是个名副其实的糟老头,唯有一双鹰隼般深邃危险的眼眸,漆黑若寒潭。
凝芜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怎么来的是你?”
黑衣人比他还冷淡,语气中却带着七分戏谑:“不然你以为是谁?”
他每说一字就前进一步,周围气氛更紧迫一分,几个字说完,两人之间距离不到三步。黑衣人一抬眉眼,面上的凶残冷酷全然不加掩饰,似是凝芜再多说一字,下一刻,对方就能让他身首异处。凝芜丝毫不怀疑,也相信这人有这种实力,也有……这种想法!
好死不死,怎么召出这厮了。
此人,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人,因为此子非人非鬼,非妖非魔,而是下界最低贱的族群——邪灵。
所谓的邪灵,就似无根之水,没有世人所理解的生命延续传承,而是凭空产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一个群体。也许是下界蔓延的邪念恶念,也有可能是浓郁的怨气报复的心愿,总而言之,都有可能。没有来历,亦不知原由,就那么平平淡淡,在下界边缘的某个角落慢慢滋生了。渐渐形成了一个国度,名为亡灵之国。
这些东西本就来路不明,天性弑杀,十分残暴,国中亡灵常年都在撕杀吞噬,弱小者往往沦为悍厉者食物,他们没有意识,没有追求,从出现到下界伊始,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吞噬同类。好像只有把所有同类都吃光了,才能得到认可。就这样一年一年发展,到后面终于有了启蒙的灵识,越发崇尚唯我独尊。同室操戈,以吞噬同类最多者为首,建立了死亡国度,又名死国。
凝芜对下界向来没有怜悯之心,出手就是打要么杀,走到哪里杀到哪里。打到亡灵大军,杀得其君主望风披靡,踩着那颗狰狞的人头上位,成功降服这群非人之物。亡灵之首座下有两大战将,虽时时也都在虎视眈眈,别说忠心,但凡有朝一日能手刃其君主,早就取而代之。只不过凝芜下手比他们更快,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就成了亡灵之国的主人。亡灵崇拜强者,两名战将自然而然成其麾下。因二者没有姓名,凝芜嫌不方便,总不能每天喂了这个又喂那个,于是亲自赐名,黑衣者名为黑鸢,白衣者名白兰。
亡灵没有世俗的容貌之辨,也没有固定形态,都是随心所欲变换样子。那黑鸢就热衷变换成老人模样,满腔魔障恶念,心思诡诈,深沉难测,一脸的邪魅与狡猾,擅长玩弄人性。即是说,他杀人也杀,不过有个变态喜好,就是爱欣赏猎物在面临死亡前的苦苦挣扎。类似于猫捉耗子,相当惨无人道。
一眼看出他的废,黑鸢玩味道:“是你召唤本尊?”
请佛容易送佛难,凝芜大感头疼。如果是前世的修为,大可以颐指气使,让黑鸢往东绝对不敢往西,敢违抗就暴打一顿。以强制强以恶制恶,简单又粗暴,还很好用。但眼下不行,就好比驯服野兽,只有你比它强大,有办法制服,才能让它唯命是从,不然就等着被玩死吧。听他口气,被玩弄于股掌的人恐怕是自己。要是说出召唤对方来是让他刨土,以黑鸢的个性,怕不要将整座山夷平?
到处地步,什么脸面修养都不要了,厚着脸皮,眼观鼻鼻观心,从容道:“不是,你找错人了。”
黑鸢哈的一笑,凝目看着他。
看样子一时半会不会出手,凝芜找准机会急忙退后好远。黑鸢也不动,就静静观望,仿佛当他是个死人。四下看看,深深呼吸,犹如被埋在地底几百年才得以重见光明,神色流露出拨云见日的舒畅。
“这里就是中天界?还真是与众不同……”
没等他感叹完,一阵天摇地晃。他所在的地面突然塌陷下去,连同那火堆。
凝芜早就察觉,故意退那么远的。不一会儿,一个漆黑深幽如同怪物大嘴般的洞就呈现在眼前。凝芜低头看去。
洞深不知几许,好在能见底。黑鸢那厮没准备,又是猝不及防,随着泥土碎石一同掉下去,就落在底下一口黑沉沉的棺木上。可以看见他苍老的面容已有微微的扭曲。正待抬头,就在此时,他脚踩的棺材蓦地剧烈抖动,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拍打,想要出来。
比起凝芜这个废物,黑鸢明显对棺材里的东西更感兴趣。他不是个墨迹的邪灵,甚至没用他的随身砍刀。右手轻飘飘往脚底一拍,那又沉又重的黑木棺材盖就被拍成了粉末,黑鸢一动不动凌空站立。
忽然一道模糊白影,裹狭冷冷阴风,双手成抓,直挺挺往他扑去。
凝芜看的清楚,那是一具凶尸,尸体双手,脖颈,面部全都长出血红的毛,还能凌空而起,凶得不能再凶,是高阶僵尸,也就是飞僵。
他知道山顶这块不简单,但没料到会隐藏一具飞僵。这可不是等闲修士可以对付的,至少这波来参加选拔的修士不行,轻者死,重者,还是死,只不过是有无全尸,魂魄能否完整的区别。
下方的打斗已然开始。飞僵被埋在地底多年,外面的衣服都腐烂了,衣衫褴褛,依稀能看出是件白色僧袍。凝芜觉得很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就在他凝聚心神观战之时,山腰那群修士将低阶的僵尸抓的差不多,又想起山顶的事,不放心都又返回。众人见离开时还光整的地面被炸出一个坑,浓浓黑气如水一阵阵冒出,辣眼猩风拂面。
金夜雨咬牙道:“你在搞什么鬼!”
他看凝芜不顺眼,反正有错没错都要责备两句。揪住错处更是变本加厉。
凝芜看死人一样看完他,又将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忽然抬头,对着上面的人道:“你们还不下来?是要等这些愣头青都死绝了吗?”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柳青云二人还真就闻声落地。
柳青云未及发言,眼前白光一闪,冷冽的气息拂过,定睛看时,只见小师弟已持剑跳进坑中。动作真快。
事情发展太过诡异,先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山顶会出现飞僵等级的凶尸,众人来之前,他与师弟等人已将楠木村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探查过,没有发现任何超出常人认知的邪物。就算有凶尸,那也是低阶的走僵,这些修士应对绰绰有余。还真是百密一疏,差点酿成大错。
忧心忡忡的想着:不知道江师弟人在何处。
柳青云三步并作两步,刚走到坑前,因底下空间狭窄,三条人影就一齐边打边掠到地面。宗神秀一人抵抗两方攻击,左手掐诀结印,右手挥剑,凛冽寒光压着黑鸢,同时嘴角轻动,又低又磁的清圣佛家真言如清水流淌,响彻在众人耳边。
宗神秀佛道双修,深谙精髓。佛门真言,有超度亡魂镇压厉鬼之效,一般的僵尸是听不得的,一听就百抓挠心,脑浆翻涌,痛苦不堪。虽是尸体,也能感受痛楚一般,早该俯首倒下。可是与宗神秀交战的凶尸却不同,好歹也是飞僵,非但不受影响,反而在佛音灌脑之际越发激怒其狂性。不知是不是生前遭受过佛门子弟虐待,本来飞僵大部分怨气都发泄在破坏它棺木的黑鸢身上。此时突然改变对象,所有怨毒和恨意都爆发在宗神秀这边,血肉模糊的面上仿佛裂开一道道伤口,血液与暗色脓水交织,嘴巴大开大合,喷发道道红色烟雾。
柳青云惊道:“快散开,是尸毒。”
已经完了,有几个人凑的比较近,看的正出神,冷不丁就被尸气喷了一脸。整个人仰头倒地,面貌瞬间变得焦黑,犹如中毒身亡。不多时,就开始腐烂,恶臭熏天。
众人见状无不大惊失色。柳青云急道:“快走快走!”
胆子小的连滚带爬溜了。而胆子大的,或者别有用心的,比如金夜雨等人,手按佩剑,正蓄势待发。在他们眼里,那飞僵可是重中之重,只要拿下它,进九歌门还不是手到擒来。因此无论柳青云如何呼唤都不为所动。
柳青云眼光一扫,瞄到凝芜,大声道:“虚公子,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先下山。”
凝芜感承他好意,还真就准备转身就走了。有黑鸢在,是没办法给飞僵贴符纸了。再者那丑物如此肮脏,他也不想靠近。在黑鸢没反应过来找自己凌迟之前,还是先走为上。他才转身走了几步,迎面走来两个人。一名白须道士扶着一名壮汉,那壮汉腿脚有伤,走路一瘸一拐,眼角带着一道疤。正是刀疤男。
刀疤男虽被僵尸拖到地底,宗神秀实在没法再作壁上观,就在一片混乱中,用剑光把僵尸拦腰斩断,将人拎了出来,丢在道士身边。等道士醒来,本意是想带着刀疤男下山,有多远走多远,太可怕了。但是刀疤男比较执着,不肯走,还威胁他。道士没辙,只好忍辱负重,在刀疤男指令下扶他上山。
道士远远就见到那飞僵凌空利爪乱飞的恐怖画面,吓得两腿哆嗦,结巴道:“壮……壮士,不能过去了,真不能过去了,太危险了,我看我们还是离开吧,”
想着楠木村肯定也不安全,便道:“我们去梓木村吧,那里有花神庙庇佑,一定没有僵尸。”
难得强硬一点,不管刀疤男说什么,生拉硬拽就带着人往左前方的小路跌跌撞撞去了。
凝芜展开扇子,慢悠悠跟在两人身后。正要走,又回头看去,就见黑鸢始终没有用刀,随手一掌拍在飞僵头顶,喀嚓声中,僵尸头骨碎裂,啪的一声重重砸在地面,砸出老大个坑。
金夜雨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拔剑近身刺去。剑锋砍在僵尸身上,如金石相碰,当当几声,居然伤不了分毫。原本趴着的飞僵彻底狂性大发,蓦地抬手,漆黑的五指探出,掐住了金夜雨身边的黑衣少年。那少年吓得肝胆欲裂,动也动不了,飞僵手臂一震,就把他脖子扭断了。这还没完,它将那少年凑到面前,张口一吸。
一丝丝血气弥漫成雾尽数被它吸进嘴里。不过一会儿,那黑衣少年就只剩薄薄的一张皮包在骨头上,软塌塌委顿在地。
金夜雨吓得手都软了,再不敢轻举妄动。另一名黄衣少年抓住他:“金兄快跑,这不是我们能对付得了的。”
倒还有自知之明。在那飞僵还在消化之前,两人跑进了树林。
飞僵吸食活人血肉时,凝芜清楚看到其凹凸不平的青黑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金色咒印。那是反写的佛门梵字。为何要颠倒刻印在额头,其中大有文章。再联系其外穿的白色僧袍。凝芜心里有个大胆猜测,此尸生前多半来自西天界。
西天界属四界之一,乃佛门圣地。其门内有两股势力。并非所有佛门子弟都能六根清净行事谦和,明理有度。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兼善天下的弘愿。佛门之人也有私心欲望,不然何以总强调自我修行,修的是什么,悟的又是什么?时时审视内心的邪恶,自然说明,即便是佛教圣人,也有难以控制的恶念。当年四界混乱,不少人都想趁乱分一杯羹,刮分四界土地。西天界佛门在裳年华的统治下,本不想沾染红尘,却不想内部出了问题。菩提之巅上的天佛塔几乎毁于一旦。
凝芜带兵攻入西天界时,就是落日乡正值暴乱时刻。佛门出了一脉叛徒,带头之人便乃西天界佛首胞弟裳樱落。此子生性凉薄,城府极深,虽修佛道,却孽根难除。不仅在天佛塔清谈论辩上,凭借一人一口,舌战一百零八名高僧,指责痛斥,说什么道貌岸然,顽固不化。还放火烧了天佛塔,以反字梵文刻印在最显眼的额头,反修其道。其追随者甚凶,当年凝芜征伐的就是这群反骨,叫什么天敕教,以上天为奉令,洗涤人心。
这名飞僵很显然生前是佛门叛徒。
为何会出现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