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凤鸣进门,还没放下箱子,看到凝芜,仿佛发现某种惨绝人寰的大事,三两步抢到凝芜面前,低头定定打量他,诚惶诚恐道:“主人你……清瘦了不少,可是水土不服?”
凝芜端起茶杯,慢条斯理道:“嗯,你看出来了。不是,是两日未进食。”
跟所有修仙宗门一样,九歌门弟子入门首要便是辟谷。毕竟已经踏进仙门,少沾点人间烟火气,百益无害。虚浮名是最真实的凡人之躯,此前又从未接触过玄门术法,普通人一天不吃饭就饿得慌。虽然凝芜很不愿意面对自己居然要受饥饿这种屈辱的折磨,奈何身体各个方面都在提醒,人要吃东西,否则死路一条。
君凤鸣顾不得搬东西,把箱子小心翼翼放到一边,忙准备出门。凝芜叫住他:“去哪里?”
君凤鸣道:“是属下疏忽,忘记主人跟我等不一样。属下现在就去鄀城给主人你买吃的。”
肚子一直在抗议叫嚣,凝芜听得烦躁,抬了抬下巴,说道:“不急。你过来。”
他发话,君凤鸣没有迟疑,老老实实就过来了,腰杆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凝芜扫视靠墙的木箱:“东西都搬齐了?”
君凤鸣点头:“搬齐了,主人书房里的宝贝一本都没落下,外面还有两箱。”
“……”
他所指的是虚浮名书架上那些不堪入目的珍品书籍与风格奔放的画册。
凝芜一阵头疼。不过转念一想,以后在九歌门枯燥无聊的日子很长,少不得需要这些东西消磨时间,心里就放下了。用眼神示意对方坐下。
君凤鸣不是虚府普通只知道奴颜婢膝的家丁,他与虚浮名表面是主仆,实际亲如兄弟,只是君凤鸣自己心里过不去,从来都把虚浮名当作救命恩人般高高捧着。虚浮名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对方高兴,就算让他付出生命恐怕也眼睛都不眨。就是这样的愚忠。
君凤鸣坐在他对面,凝芜打开扇子,悠悠道:“别的先不忙,你给本公子讲一讲九歌门历史。”
虚浮名平时里就只爱研究偏门的东西,比如邪魔外道,路子越走越离谱。有关中天界修仙门派的事所知不多。凝芜对九歌门的了解,还停留在十多年前。再就是道听途说。为了方便日后行事,还是需要提前知己知彼。
君凤鸣道:“主人想知道哪方面?”
凝芜:“把你知道的都说一说。”
君凤鸣:“好。九歌门创立是在多年前的乱世,那时四界接壤,妖魔鬼怪肆虐。九歌门的创建者,也就是三君,他们以扶持正道抵制外敌为理念……”
凝芜打断他:“这些宗门辉煌历史就省了。你说说十九年前九歌门与小雅国国君之战吧。”
君凤鸣:“是。其实我所知有限。一者,当年九歌门参战人数很多,却只有三君活了下来,其余全部战死沙场;二来,三君从不谈及当年之事,更禁止门内弟子议论。同门之间,想来都如我一般只是略知一二。我只知道,小雅国那位国君被诛杀后,他的尸身不腐不灭,无论当时各方修士用何种法术都无法伤其分毫。最后是那位小雅国大丞相不竞侯提供的一门禁术,才成功将之分尸成三个部分,连同他的那把佩剑,被四界之主带回各自境地封印。至于三君带回来的是哪一部分就不得而知,封印在何地,那就更不清楚了。”
凝芜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心神不定,从容道:“如此说来,三君确实有带一部分战利品回宗门。”
君凤鸣不敢确定,缓缓道:“我能听到的传闻就这么多,是真是假,不敢妄下定论。”
凝芜若有所思道:“你去忙吧。”
他只要确认有这么回事就行了。说明这次进九歌门是明智之举。君凤鸣所言没有半句假话,当年九歌门确实死伤惨重。门丁凋零,后续进门的弟子,与君凤鸣年岁相差无几,自然跟他一样知道的不多。来日方长,小小九歌门,就算把地表翻个十来次,他也要找回自己的东西。
很快君凤鸣提着一个精致木制食盒回来,将一碟一碟品相极佳色香味俱全的菜呈放在桌上。虚家在今临城那是富得教人眼红的,虚浮名自小大鱼大肉,幸亏没养成个脑满肠肥的登徒浪子,不然凝芜真要以头抢地耳了。
有君凤鸣在,接下来凝芜再没体会过饥饿的滋味。就如同在虚府一般,饿了有人买吃的,渴了有人端茶倒水,饮食起居样样周到,凝芜有种错觉,自己不是来九歌门修炼,而是换了个地方体验隐居生活。
这一日,趁君凤鸣去城内买东西,他在屋子里待的烦闷,便一个人出门。走到那个宽广的院落,就见有人从静室方向过来。
这些天都在跟君凤鸣打交道,全然忘了他居住的地方还有个人。凝芜没有逢人就打招呼的习惯,没打算回头,直接出了院子。
沿着门外那条清澈的溪水,溯流而上。溪流往上是一个深深的峡谷,底下怪石嶙峋,两边竹林茂密清幽,星罗棋布点缀着不少竹屋,都是三五间围成一个院落。看来九歌门一点也不夸张,确实大家吃住都大同小异,对了,他们不用吃喝。
来到自己居住这一侧的那座神仙峰山道入口,凝芜没有贸然往前,而是用折扇向半空敲了两下。咚咚声响,仿佛平静的湖水荡漾一圈圈涟漪。扇子碰到了墙壁般的实物,显然设有结界。他早就料想到,两座山峰不是那么简单,九歌门就算藏有秘密,那一定就在上面。有结界保护,更说明此地无银三百两。
凝芜并不着急,正要过溪水上方的一座拱桥,往眷侣峰那边看看,就听得背后有人道:“虚师弟你现在是上不了神仙峰的。”
听声音,凝芜已经知道是谁。回头就见柳青云满目春风,面色温润。此人身姿挺拔,一脸的温柔雅致,眼角带着淡淡笑意,连带眉峰都变得柔和。对他笑道:“虚师弟,这几日在净业居住的还习惯?”
凝芜已经换上九歌门的服饰,与他同样身穿红衣,闻言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摇着扇子道:“尚可。柳师兄,你方才说我现在还不能上山,是指我没有这个能力么?”
柳青云忙道:“非是小看虚师弟的意思。九歌门三君对弟子都有各自要求。我们这一脉,师尊定下的规矩是,只有在代师授艺的师兄手下撑过十招,才有资格去神仙峰的琉璃洞闭关。”
听他话意,神仙峰是专门给九歌门弟子闭关所用。九歌门三君座下弟子数不胜数,如果全都蜂拥而上去洞内闭关,怕不是闭关不成,反而容易受到干扰而走火入魔。所以才有规定,必须达到怎样的资格才可以去。凝芜顿时失去兴趣,索然无味道:“原来如此。那柳师兄如果想上山闭关,是不是就得与……师尊过招?”
柳青云脸上露出一种尴尬神色,笑着摇头:“那倒不必。师尊平时除了闭关,很少在门中。我们几位师兄弟要想进琉璃洞,只要在六师弟的离人剑下撑过十招就可以。”
凝芜假装若有所思:“柳师兄也不例外?”
柳青云摸摸鼻子,哈哈笑道:“那是自然。”
那六无君御空桑年轻时就很不知天高地厚,养成一副比凝芜还眼高于顶的孤高清傲性格。他收弟子在精不在多,与信灵君讲究的人多力量大截然相反。每次九歌门弟子考验,御空桑都只收一名弟子,要么就不收。与其滥竽充数,还不如让自己耳根清净。这些是凝芜从君凤鸣那里听来的。
宗神秀乃是在十岁那年带艺投的师,而且没有走所有九歌门弟子必经之路的宗门三年考验选拔,而是御空桑亲自带进来的。要是别人,早就被唾弃鄙夷的眼光戳死了,好在那宗神秀格外争气,但凡对他能轻而易举进入宗门有看不起轻视心思的,都在每个月的宗门比试中被打得呕血三升回去反省。原因就在于,这小子先修了佛门真法,据说深得精髓。进门后又得御空桑亲自指点,再加上此人本就是罕见的天之骄子,佛道双修,在年轻一辈中,已然成了别人望其项背高山仰止的神人。
为何?原因,佛家真法,在中天界已然泯灭。
中天界原先是有佛门修士的。但是在四界混乱的开始几年,佛门秉持普渡众生的信仰,于残酷的世道苟延残喘数载,发现实在有心无力,纵然佛法无边,仍旧劝诫不了罪恶之人回头是岸。佛门领袖裳年华心灰意冷之下作出一个决定,那就是脱离中天界。那时中天界佛修死的死伤的伤,裳年华带领为数不多的数十名佛修合力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天地,离开了中天界,那便是西天界由来。
只是人不沾染红尘,红尘自会扰人。裳年华的想法太过理想化,总觉得只要自己和门人一心修仙,就能不闻外事,孑然独立。谁知祸起萧墙。
细细想来,那宗神秀估摸着是中天界唯一知晓佛门修炼心法之人了。也难怪所向披靡,实在是所有运气都被他撞上了。连柳青云这个大师兄都要自愧不如。
柳青云显是没话找话,又道:“虚师弟,你同六师弟修炼如何?”
凝芜:“不如何。”
柳青云:“嗯?”
凝芜道:“尚未开始。”
柳青云:“哦。”
随即欲言又止。
另一边,君凤鸣一如往常提着食盒往净业居走,进门,没有看见自家公子,却遇到了那位冷若冰霜的宗师兄。君凤鸣恭恭敬敬行过礼,问过好。就要把食物拿到公子屋子。这时,忽然听得那个不爱言语的宗师兄淡淡道:“君师弟,再过不久便是一月之期的比试。”
言尽于此,已无话可说。君凤鸣却惊出了一身冷汗。上次比试,他就惨败在了宗师兄剑下。以他对宗神秀的了解,知道对方不是那种会挖苦讽刺志得意满的小人,虽为人冷漠,但颇有君子风骨。宗师兄之所以如此说,是在提醒自己。君凤鸣想了想这些日子以来确实荒废了修炼。连忙把食盒放在公子房中,大踏步回自己居所苦练去了。
凝芜回到净业居,没有看见君凤鸣,应是回去了,也没多心。水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听到门外一个豪迈粗犷的男子声音道:“宗师弟,我又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凝芜听到开门声。不久,院子就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伴随一阵阵纵横剑气。走到门边,只见两条红衣人影正在厮杀。
宗神秀面无表情,出手看着行云流水,很是随意,其实际相当凶猛,招招吓人。与之交手的男子身形健硕,方面剑眉,目光炯炯有神,一脸络腮胡。唯有眉宇间依稀可见一丝秀气,但介于勇猛与文雅之间。
凝芜心道:“此人是谁?”
对方唤宗神秀师弟,想必是九歌六子其中之一,且排在宗神秀前面。他静静观望着。那糙汉一般的男子耳听八方,眼睛不时往他这边瞟,没瞟两眼,就被宗神秀一掌轰飞出去,将院子前方的竹门都撞得四分五裂。那汉子摔在地上滚了两圈又重新站起,爽迈道:“才五招,还有五招。”
看来是想去琉璃洞闭关,所以来找宗神秀。
没过一会儿,那汉子就被宗神秀剑光压着再一次打倒在地。宗神秀一看就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出手全不顾及同门同修情谊,掌风灵力充沛,一掌就能把人拍得肝肠寸断爆体而亡,剑光凛冽,一剑就能把人捅死。那汉子居然战得酣畅淋漓,抹干净脸上的灰尘,哈哈笑着起身道:“又没打过你,等我十天后再来。”
说完,目光转向凝芜,向前几步,道:“你就是新进门的师弟吧?我是莫子扶,是你的五师兄。”
凝芜颔首,虚与委蛇捧着扇子道:“五师兄。”
他没有行礼,好在莫子扶并不在乎这些,哈哈笑道:“很好很好,我们九歌六子从今往后又多了一人,以后就是九歌七子了。新来的师弟,你跟着宗师弟好好修炼。师兄我今日技不如人,还得回去斟酌一下,就先走了。”
说走就走,话音落下,人就不见了。凝芜看了眼被他撞得惨不忍睹的竹门以及瘫倒一地的栅栏。心想:“我要是宗神秀,就用剑尖指着他让他把门修好再让他走。”
很显然宗神秀没有那个想法,剑光自动归鞘。他缓缓走到门口那里,是要自己修缮了。凝芜挑了挑眉,就不准备隔岸观火了。岂料宗神秀突然道:“师弟。”
声音又低又沉,听不出语气。
凝芜皱眉:“怎么?”
宗神秀:“去静室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