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熟悉的爽朗声音再次响起,震耳欲聋,门板都被震动,灰尘簌簌落下。凝芜坐在桌前,皱了皱眉,知道是那个叫什么莫子扶的糙汉又来挨打了。
没错,就是挨打。
这段日子,凝芜都在静室,耐心听他的“好师兄”宗神秀细致地传授九歌门入门心法。中天界仙门百家,都有各自的修炼之道。凝芜年轻时,就四处游学,博览百家之长。也是在这个过程中,结识了他的两名好友。三人志趣相投,一拍即合,十分相见恨晚,幸亏生逢其时。从此便连袂而行,渐渐于乱世声名鹊起,闯出了三剑客响当当的称号。
他是过来人,后世之学,无非都是从前人精华中演变得来。纵使强悍如九歌门这种一枝独秀的顶尖宗门,也不落窠臼,照样依虎画形依样画葫芦,某些地方,甚至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凝芜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直到他第二次近距离观摩了宗神秀与莫子扶两人拆招的全过程,总算明白那种熟悉感来自哪里。两人剑法虽各有千秋,但因出自同门,又有相似之处。只不过每个人习惯性格不同,对剑道的领悟自然也有差别。而这细微的差别,便是甩开旁人好大一截的关键。
十招早就过了,莫子扶从开头就被暴打,但他显然比较皮糙肉厚,都咬着牙扛过来了。那么是有资格能够去琉璃洞闭关了。可是这厮却没有停手,依旧不管不顾扑上去找死。宗神秀为人高冷,但做事却让人感觉有种说不出的体贴。对方乐得受皮肉之苦,他也毫不吝啬,绝无藏私,脸上表情纹丝不动,眉目如画,冷冷清清,该打就打,一点都不心软。
不知过了多少招,当刚修好的栅栏竹门被再一次轰碎,莫子扶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气血翻涌,呼呼喘气,头一歪,吐了口血。他摸了摸胸口,胡乱擦拭嘴角。宗神秀收剑入鞘,正准备去扶。莫子扶连忙摆手,用剑撑地,摇摇晃晃自行站起,尽管被打得满地找牙甚为狼狈,他看上去倒比谁都欢喜愉悦,哈哈大笑道:“宗师弟,今日师兄表现如何?可能入得了眼?”
宗神秀不语,微微颔首。
凝芜合拢扇子,倚在门边,拍了拍手,淡淡道:“好好好。”
莫子扶喜动眉梢,忍不住看他,笑道:“是吧,新来的师弟也觉得好?”
他显是对自己回去苦练十天的成果相当满意。
凝芜点点头:“比上次更能扛揍了,怎么不算一种进步呢?可喜可贺呀师兄。继续努力,假以时日,被打倒就用不着吐血了。”
“……”
他损起人来那可是全然不顾他人死活的,继续旁若无人道:“莫师兄你跟我认识的一位朋友很像。”
莫子扶抹干净额头的汗,闻言顺口道:“哦,是么?是哪位朋友?”
凝芜道:“我虚府大管家,九歌门信灵君座下得意弟子,君凤鸣。”
九歌门弟子上下少说也有数百,尤其以信灵君座下为盛。九歌六子有各自的痴处,莫子扶平素喜好,就是找各种打。只要谁能在修为上压他一头,必然就是他仰慕的对象,从今往后,时常三顾茅庐,只求与之一较高下。九歌门年轻一辈最出色的人才就在他所在一脉中,莫子扶就不用舍近求远。因此门可罗雀孤零零的净业居,最常登门拜访的人就是他了。
宗神秀也从不恼怒,更没有不耐烦,有求必应,举手投足间,俱是大公无私。
是以,每次莫子扶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而来,必是鼻青脸肿头昏眼花金星乱舞铩羽而归。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生命力之顽强令人咋舌。
莫子扶一心只用在如何打败宗神秀上面,宗门内只熟悉他的几位师兄弟,不认识君凤鸣,思忖道:“哦?那位姓君的仁兄是很厉害的人物么?”
凝芜道:“很厉害,下次宗门比试,莫师兄一试便知。”
莫子扶按着剑柄,心痒难耐道:“如此说来,那位姓君的兄弟也是我九歌门弟子?是两位师叔哪位徒弟?住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他切磋切磋。”
才挨过一顿打,马上又生龙活虎。
凝芜还真不知道君凤鸣住哪儿,话说这小子有十多天没来了,突然就了无音讯,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没有君凤鸣每日按时一日三餐给他带食物,凝芜只能自己进城觅食。好在九歌门并不限制弟子出行。鄀城是在九歌门庇护下,门内弟子经常去城中以巡视为名冠冕堂皇闲逛那也是有的。
凝芜道:“会有机会的。”
转头望向宗神秀,勾了勾嘴角,缓缓道:“师兄,我想去琉璃洞闭关。”
这句话的含义再明显不过,莫子扶想当然以为他是要步自己后尘被暴揍,而且后果一定比自己惨烈十倍,毕竟凝芜才刚进门,就算悟性再逆天,资质再好,短短十多数十日,就想跟宗门第一高手过招,那不是纯找虐,是找死啊!
莫子扶看他清峻白净的模样,有些不忍心,干咳一声道:“那个虚师弟,为兄劝你好自为之。”
凝芜眉心微微一抽,没说话。踢着洁白无瑕的长靴,一脚跨出门槛,慢慢悠悠走下台阶。
他越是一副翩翩贵公子举世无双的样子,莫子扶就越是替他捏冷汗担忧,不管他搭不搭理,又道:“虚师弟,我看闭关之事不急,你再多修炼一阵子。琉璃洞又不会消失,来日方长嘛。”
凝芜淡淡扫他一眼,抬了抬下巴,道:“师兄你受伤不轻,还请到一旁观战,刀剑无眼,免得误伤。”
莫子扶:“……”
知道是个犟骨头,就不再劝了。摸了摸鼻子,真的慢腾腾挪到一边,准备观战。
凝芜打开扇子,侧身而立。
莫子扶见他手里就一把平平无奇的扇子,惊讶道:“虚师弟,你没有剑啊?”
凝芜目视前方:“无。”
莫子扶忙递出自己的佩剑冲冠,热心道:“要不师弟你暂时用我的吧。”
凝芜没有看他,也没有接剑,摇头道:“多谢,但不用。我从不用别人的剑。”
这话倒不假,前世凝芜人在哪儿剑就在哪儿,从来也没离过手。他的佩剑仙葩,就跟他人一样,曾令无数白道□□闻风丧胆。下界更是被打得差点封禁境界自闭。
此时,宗神秀忽然道:“你跟我来。”
凝芜不解。对方说完,看了一眼满地狼藉碎片,稍作犹豫,便转身往眷侣峰方向走去。
莫子扶仿佛想到什么,对他道:“虚师弟你快跟宗师弟去吧。”
凝芜挑眉:“去哪儿?”
莫子扶将佩剑插.回剑鞘,说道:“你不知道啊,眷侣峰上有个剑冢,那是九歌门历代先祖从各地搜集的名剑,很多都是明珠遗尘的古老名剑,有的甚至都有了剑魂,也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九歌门的先祖们都珍惜这些宝剑,不忍它们曾经风光一时后面却不见天日,于是每次只要得到一把,就带回宗门放在剑冢,专供九歌门弟子使用。你去剑冢,却不是你挑剑,而是剑挑你。虚师弟,你还没有佩剑,不妨跟去看看,会有怎样的机缘。”
抱着好奇,凝芜就去了。
宗神秀行走步履生风,红衣若日暮晚霞,落地无尘,走不了几步,就稍作停留。凝芜远远落在后面,看看苍青树木,听听头顶鸟叫,也不急。宗神秀没有催他。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沿着九曲山路,不久来到山顶。
此地是凝芜的老巢,生前也经常到两座山峰吸收一下日月精华。神仙眷侣还是那个神仙眷侣,人却不再是当年的人。九歌门驻扎在这里以后,改变了许多原有的东西。比如眷侣峰,以前不过就是一座树木参天的高峻山峰,如今上面不但有剑冢,还有九歌门宗祠,用于供奉历代先辈以及十九年前战死的宗门弟子牌位。
那宗祠屹立在近山顶之处,被影影绰绰浓密的树叶遮住。宗神秀走的是另一边的小道。山顶有个馒头形状的山包,上面密密麻麻扎满了剑,想必就是所谓的剑冢。远远望去,就仿佛郎中扎在病人头顶的针,数目惊人,连同剑鞘,究竟不知有多少。
有的剑鞘被风雨侵蚀,已呈现出斑驳脱落的垂暮之相。显然是多年以来都没有认主,没人能带走,所以一直留在这里风餐露宿。有的剑鞘打造精美,光华内敛,剑身在里面,都藏不住那股劲,随风隐隐震动。
宗神秀停在剑冢不远处,长身玉立。凝芜在他背后丈许开外,刚要止步。就在这时,那些仿若无数慷慨战士端端正正雄姿英发地立在剑冢上的宝剑,如同受到某种刺激。突然间呛啷声不断,一道道炫目流光飞出,若焦躁兴奋的顽童,在两人头顶交错舞动,纵横盘旋。
唯有一把,始终未动,就那么直挺挺,高高冷冷,静静孤悬在剑冢中心。
凝芜其实一眼就看到了,心内波涛汹涌,面上却不动声色。
原来,九歌门带回来的,是他的佩剑。还大大方方放在剑冢,就没有偷摸隐藏的心思,想留给门人弟子使用。
仙葩剑与留在剑冢的其他宝剑一样,从带回来那时起,就没再认过主。而九歌门三君一致觉得可能缘分未到。有的剑没有自身灵识,可以数易其主,就如墙头草,谁得到谁就可以使用。而有的剑,与剑主长时间出生入死,惺惺相惜,久而久之,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以保卫主人为使命,忠于主用于主,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凝芜的佩剑,与这两种情况都不同。确实有封禁,但是却不是以他为中心,视他为唯一。
凝芜自己现在也没有把握,时隔十九年,仙葩剑还认不认他这个主人。因为,此剑还有个别名,薄情。
剑鞘与剑身都是通体蓝纹流金样式,握柄和护手处均为冷蓝色,并且镶嵌同色琉璃珠点缀,剑出流畅,势若奔雷,刻名,剑鞘薄情,剑身仙葩。
万剑齐鸣的景象太过壮观,惊动了山脚下不少九歌门弟子。很快两道身影同时降临。一者头戴玄冠,身影瘦高挺拔,肤色较深,浓眉峻目,两颊微微凹陷,显得有些刻薄而不尽人情。另外之人则是一脸的书生文秀,言笑晏晏,虽谈笑风生,眼神却是隐隐透出坚决果断的冷酷。手里拿着一把羽扇,正反两面都镶金嵌玉,顿显华贵奢靡。
前者是三君之一的高阳君,后者为信灵君。六无君没来,是因为在闭关。
信灵君摇着扇子,观望满天叫嚣颤动的剑芒,感叹道:“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壮观的景象了。”
凝芜本不想过早暴露,在许多事都没搞清楚之前先不要太锋芒毕露。但他这个人吧,伪装又做不到真的能够忍受胯下之辱,做不到十全十美,注定不能成为优秀的卧底。
高阳君目光在他和宗神秀身上来回打量,似乎在思考是谁引起的变动。他是清楚宗神秀实力的,觉得此人可能性较大,就没怎么关心凝芜。
岂料,就在此时,剑冢上的仙葩剑突然动了。
凝芜根本没有任何想召唤它的意思,可是它却像有生命一般,直勾勾奔着凝芜飞来,悬停在他面前,剑身疯狂抖动,锐响轰鸣阵阵,吵得人耳根子疼。
凝芜:“……”
认命般在心里叹了口气。在三人都未反应过来之时,他一把抽出仙葩,迅速后退,拉开距离,冷冷注视前方三人。
而宗神秀三人亦是莫名其妙注视他。眼里没有杀气,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甚至一头雾水。
凝芜警惕着,心想:“这是……没认出?”
双方之间出现诡异的沉默。
须臾,信灵君打破寂静,激动道:“终于认主了。不然再这么下去,名剑也成了废铁。”
高阳君目色深沉,脸上笼罩着一层阴暗,却是隐忍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宗神秀还是那般清冷出尘,依旧面无表情。不对,应该说那双寒潭般深邃的眸子有一抹复杂情绪一闪而过,被凝芜捕捉到了。但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不敢确定。
事已至此,就没什么好说的,凝芜淡淡道:“你们不杀我?”
信灵君讶异道:“杀你?为何杀你?你是这批新来的弟子之一吧。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是神秀选的你。”
凝芜不语。
信灵君个性开朗外向,颇擅言辞,见几人都不说话,他可忍不住,继续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以为你是那谁……”
高阳君哼了一声,信灵君打个哈哈,没在意,接着道:“那人姓名不提也罢,但你年纪轻轻竟然知道这把剑主人来历,也是不简单。不过你却不用担心,我们九歌门行事最是清明,从不胡乱定是非。不会因为这把剑认主就锁定你是某人夺舍重生。你可能不知道原因。首先,仙葩剑并未锁灵,也就是说,它并非那人不可;其次,那人是不可能再夺舍重生了。”
凝芜感到意外,什么叫不可能重生?可他明明就重生了。
信灵君将他面上的疑惑看在眼里,缓缓道:“你可知何谓碎魂?”
忽然间,凝芜想起来了。
理论上,他的确不可能再重生。因为十九年前那次大战,他自己碎魂了。碎魂的意思就是,自己放弃求生意志,主动用灵力把自己灵魂震碎了,碎得不能再碎,连拼都拼不起来。那是许多修士亲眼目睹的。而九歌门三君正是那许多人中的部分。
一个人在面临分尸封印的情况下,还把自己灵魂震碎了。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难怪所有人都有恃无恐,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相信,那个暴君还能重生。除非世界颠倒,月亮从东边升起。
明白过后,凝芜缓缓放下仙葩剑。
信灵君仔细打量他,徐徐摇着扇子,笑道:“你资质不错,现在又有了这样一把宝剑,将来一定大有前途,我九歌门称霸修真界,指日可待。”
高阳君皱眉道:“又在信口开河,注意身份。”
信灵君眨眼道:“我没说错啊。”
高阳君冷哼,没有理他,目光如刀,盯着凝芜,一字一句道:“凡我门中之人,必须严守门规,不可胡作非为。你既得此剑,便更须时刻警醒,刻苦修炼,不可懈怠。”
凝芜迟疑,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怎么感觉像是得了天大便宜,还是应道:“是。”
这二人曾经在自己面前渺若微尘,如今被其中之一指着脑袋训斥提醒还是第一次。凝芜感觉怪怪的,但没有发作。要是放在他才重生那段日子,早就一声竖子敢耳开打了。打不过就舌战群儒,骂也要骂得自己心情畅快。
信灵君又苦口婆心说了几句话,袖子一挥,满天流窜的剑光落回剑冢。他和高阳君就一齐离开了。
凝芜看着宗神秀,蹙眉道:“你呢,有何话说?”
宗神秀摇摇头,轻轻说了两个字:“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