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走就走。凝芜很是佩服对方这种不拖泥带水的作风。依旧是宗神秀在前,他将佩剑收好,稍稍落后。凝芜特地留意,他们不是原路返回,而是走了一条新的小道。路上杂草丛生,甚是荒僻,显然很少有人来。
两人默不作声,不多时,只见前方有棵长势茂盛的菩提树,而树下是一座孤坟。四周十分开阔,野草蔓延,很是寂静。
宗神秀走到坟前停下,定定站着。凝芜在他身后,好整以暇扭头看去。
这一看,顿时心就不平静了。
孤坟前面孤零零立着一块木碑,上面醒目地刻着几个大字,笔锋冷峻,字体端正肃穆,显是有人用尖锐之物一笔一划用心雕刻而成。
凝芜目光在“佛门尊首裳年华之墓”几个字上惊疑不定打量着。心内似乎掀起一阵狂风骇浪,思潮起伏,久久无法宁定。
裳年华他……已经死了?
忽见面前之人对着墓碑缓缓跪了下去,背影挺直,却能看出一丝寥落悲伤。宗神秀朝着坟墓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凝芜努力平复心情,不由自主往前几步,站定,仍是不可思议难以置信。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克制着,淡然开口道:“我听说过裳年华的名字,是西天界非常重要的人物,为何他的墓地会出现在九歌门。”
他这么说不怕会暴露身份,因为裳年华的名号,只怕比他这个如今人人憎恨厌恶却记不起名字的暴君还要令人印象深刻。西天界虽遁出红尘,但裳年华带领门内弟子在中天界行过的善事,那可是至今都值得津津乐道感恩戴德的。除了裳年华对人们贡献不小之外,还有就是此人实在讨喜,就很能理解人们为何对之念念不忘。
作为一派宗门之首,而且曾经的佛门绝对是可以碾压现在的九歌门的存在。裳年华在宗门之内就深得人心,因为他性格极好,是一名称得上极度仁慈无可挑剔的佛修。还有一点,他从不杀生。如果是别人,用不杀生来评价,那肯定会被说不真实,虚伪,要么冠一顶道貌岸然的帽子。而他,是真的做到了,可以在所有清圣美名之中屹立不倒。要是有人说佛门之首一生连只蚂蚁都没踩死过,也不会有人敢质疑,他们一定深信且崇拜。
裳年华为人温润若明珠,但又带着一丝内向羞怯。佛门之人,并非个个剃光头烫戒疤,外在皮囊,并不能作为评判一人修行高低标准。裳年华常年一袭洁白僧袍,一身的清净出尘。在当年所有修士里面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凝芜之所以对此人这般记忆犹新,是因为,两人有过交情,而且只深不浅。这也是他为什么惊愕的原因。十九年前的围剿,西天界确实有参与,只不过带头的人不是裳年华。
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见面,竟是天人永隔。一时间,凝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什么。他只觉得,仿佛一觉睡醒,很多事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这也是情理之中无可避免的。未免有些唏嘘。
虽不知宗神秀与自己昔日故交有何关系,但看对方举动,也能猜到几分,定然不简单,就不拐弯抹角,凝芜道:“你……师兄你与这位裳年华是什么关系?”
他更好奇在乎的,是裳年华的尸身怎会安葬的九歌门。转念一想,西天界到中天界的通道非常隐秘,除了两界高层,鲜少有人知晓。裳年华既然来到了中天界,不知应何而死,死去自然没人能送他回西天界,就只能埋骨他乡。
宗神秀以往清冷如雪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稍显黯然,低沉而缓慢道:“他是我师尊。”
惊讶过后,凝芜了然。门内人人都知宗神秀佛道双修,却原来竟然是佛门之首的徒弟。那么他带艺投师,还能受到宗门内弟子如此尊敬仰慕,也是其来有自,完全不丢脸的事。便是九歌门地位最崇高的三君,在裳年华面前,势必也得恭敬唤一声前辈。
凝芜凛然道:“原来如此。我有个疑问,还望师兄解答。”
宗神秀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只听得他清冷的声音,淡淡道:“嗯。”
凝芜道:“裳……你师尊他,因何来到中天界?”
他心里是不相信以裳年华的品性是为了来绞杀自己,恐怕另有原因。
宗神秀目视前方,一字一句道:“师尊说过,他为的是,寻一位故人。”
闻言,凝芜心口猛跳,脸色微微苍白,忍不住又上前几步,与宗神秀并肩,目光凝固在碑身的字上,仿佛透过薄薄的木块,看到了那张柔和明净的面容。
良久,他咬着牙,同样一字一句,一句一顿,慢慢道:“敢问,故人是谁?”
即使心中已有了答案,可还是想听对方亲口说出。
宗神秀道:“小雅国国君。”
凝芜道:“为何找他?”
宗神秀沉默片刻,看他一眼,思忖道:“师尊没有明说。但我想,应是想带他走。”
他是裳年华徒弟,凝芜记得裳年华虽有门人无数,又是佛门之首,却没有收过一名徒弟,带领的都是其他佛门长老的弟子。宗神秀应该是他的关门弟子,且仅此一人。盖棺定论的猜测,份量不轻,何况宗神秀本人已然非同小可,说的话,认定的事,是什么,就一定是什么。凝芜信了。
走去哪里?回西天界?如此说来,裳年华是想冒着被四界针对的风险赶来救他护着他,只可惜来晚了,两人终究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墓前插.着几柱香,摆着新鲜的水果和点心,坟墓周围也光秃秃的,没有多余杂草,可以看出经常有人来祭拜。凝芜手里抱着仙葩剑,居高临下,衣袍随风猎猎作响。
半晌,他抬头往天上看,声音悠远,喃喃道:“是谁杀的他?”
宗神秀没有立即回答,他静静凝视师尊墓碑,缓缓起身。两人身穿同色红衣,身形颀长,如一对画上仙人。宗神秀比凝芜略高半个头,红色发带束起乌黑长发,侧面面容清俊绝美,长睫掩盖住所有伤怀,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疏离样子。
凝芜握紧剑柄,不依不饶道:“是谁?”
宗神秀转头看他。凝芜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怔了怔,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我只是好奇,师兄不知道,我这个人吧,就是喜欢猎奇,越奇越感兴趣,越幽暗越热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花八门,无所不能。”
宗神秀垂下眼帘,不知可否不予置评,微不可闻“嗯”了一句。不知信没信。
凝芜道:“所以,师兄你不满足一下师弟的好奇心?”
回答他的还是一个浅浅的“嗯”字。宗神秀深深望了眼裳年华的墓地,转过身,看样子是不打算告诉他了。
一股闷气涌上心头,凝芜没有追上去,把佩剑随手丢到一边,慢慢坐在地上,与眼前的墓碑面对面。似是感慨又似怜惜,压着说不出的愤怒,他冷冷道:“你啊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笨。当年你弟弟都骑到你头上去兴风作浪把你关起来了,你还能容忍,不是笨是什么。”
斜晖默默,萧瑟秋风今又是,只是,换了人间。
想到往事,胸口闷闷的,呼吸不畅,很想大叫。
他坐到日落时分才捡起佩剑,以为宗神秀早就离去了,没想到在半山腰看到了那抹红色身影,残阳余晖将他本就修长的影子拖得更长了。晚风吹着他宽大的衣袖,宗神秀孑然一身负手站着,仿佛一代宗师,凌然不可侵犯。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两人默契地一前一后下了山。
回净业居,要通过若耶溪上一座石拱桥,两人刚走上石桥,迎面走来几名弟子。为首之人凝芜瞧着眼熟,似是上次一同参加考验的。
少年与身边的同门正有说有笑,乍然遇到两人,几人都怔住了。尤其看到宗神秀。走在前面的少年长相清秀,慌忙拱手道:“见过前辈。”
他身边一人看着比他年长,闻言轻轻笑了一声,拍他肩膀道:“什么前辈?这是御空桑师伯的徒弟宗神秀师兄。”
那少年忙道:“我知道啊。”
那名弟子道:“你知道还叫前辈。”
少年挠挠额头,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不仅知道,我兄长他……”
几名少年中有人道:“莫师弟,你兄长是九歌六子排名第五的莫子扶莫师兄对吧,这么说来,你肯定认识宗师兄啦。”
难怪看他眼熟,凝芜心想,那莫子扶一副有勇无谋的武夫模样,其弟居然与之相差万里,文绉绉的,一看就是个常年拿笔杆子跟虚浮名不相上下的废物。不过废物也能进九歌门,多少还是有点水平。
少年便是莫子苏。他拜在了信灵君座下。
后面的几名少年对宗神秀格外尊敬,说话都屏息凝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领教过其锋芒。其中有人眼尖,瞄见凝芜手里的佩剑,登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你你……”
凝芜见他一副见鬼模样,不悦地挑眉道:“我如何?”
那弟子道:“这把剑认你为主了?!那么刚刚眷侣峰出现的异象是你……”
几人正是因看到眷侣峰满天飞舞狂躁的剑光后,才准备一齐去山上看个究竟。仙葩剑是举世闻名的宝剑,品级很高。虽然众人并不清楚其来历,但想得到它的弟子肯定不少。九歌门三君带回来的用意也是想给门中弟子使用,只是由于仙葩个性随主,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重新认主,所以一群弟子只能有贼心却得不到,心痒难耐,自是都认得这把剑。
几人互相唏嘘不已,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莫子苏等人尽管所修乃弓箭术,对凝芜的佩剑也有所耳闻。同样用惊艳的目光看向凝芜,啧啧称奇道:“虚公子在本年度考验荣获第一,当之无愧,理所应当该配此剑。”
凝芜不想与众人再掰扯,正要走。宗神秀显然跟他一个想法,率先往前走了。他抱着佩剑跟在后面。留下一干流连忘返的目光。
“莫师弟,那位虚公子很厉害么?”
莫子苏点点头:“很厉害,而且,很高深莫测。”
众人若有所思。一名少年道:“那这次比试有看头了。”
几人原是要去眷侣峰的,但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变道往溪水上流峡谷最深处的地方边走边叽叽喳喳谈论,渐行渐远。
等回到净业居,莫子扶还在,正盘腿坐下,在调整呼吸。见两人归来,莫子扶眼光一亮,盯着凝芜道:“虚师弟,你运气不错嘛。”
凝芜也不谦虚,故意抬起手臂,淡然道:“还好,只是比很多人都好一点,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莫子扶:“……”
呛啷一声,雪白光芒闪烁,如点点寒星,仙葩出鞘。凝芜握住剑柄,长剑一划,泠然望向宗神秀,冷冷道:“师兄,请指教。”
宗神秀面色沉静如海,微微颔首。
两人刚进院子,就拔剑相向。莫子扶惊讶得张大嘴,不过很快就适应,稳稳坐着观赏起来。
凝芜心知这副躯体肯定不是宗神秀对手,灵力低微到说出去都觉得难以启齿。仙葩是上品神剑,凝芜剑术之精之高之雅之奇,那是毋庸置疑的。当年三剑客以他为首横扫四界,那样的风光可是青史留名的。虽然后世很多人无法将他与三剑客联想到一起,但多少青年才俊都奉之为神人效仿。
莫子扶见那个虚师弟虽下盘不稳,弱不禁风,灵力惨淡到可以说没有,但剑招之凌厉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教人大开眼界。自己与之相比,都要甘拜下风。他不知原委,将所有功劳都归结在宗神秀指导有方。一个会教,一个聪颖会学,假以时日,九歌门,又要出一名天之骄子了。
宗神秀跟谁对招都是大杀四方一视同仁处处不留情的姿态。莫子扶却发现,唯独对虚师弟,好像跟自己是两回事。剑招自然冰冷无情,但没有用掌,更没有半分灵力,两人就只是纯凭剑术拆解,你来我往,好不精彩。
怎么自己就没有这种待遇?莫子扶叫道:“宗师弟,你也会……”
莫家虽是书香门第,他生来就不爱看书识字,不像他那个弟弟,胸无点墨,后面想不到合适的词语,但又不想话只说一半,搜肠刮肚硬凑了一个,补充道:“宗师弟,你也会怜香惜玉啊。”
凝芜:“……”
宗神秀:“……”
最后结局,凝芜落败。倒不是输在剑法上,而是虚浮名的身体人如其名,提前虚了,气力不继,因此败下阵来。凝芜恼怒得不想说话。
莫子扶起身,过来想拍他肩,凝芜不习惯与人接触,闪身躲开了,皱了皱眉。
莫子扶也没在意,嘿嘿笑道:“虚师弟你不要灰心嘛。”
凝芜:“……”
有一件事他确定了,九歌门传授弟子的心法也好,剑术也罢,都与前世自己与两位好友的相差无几。尤其剑法,简直如出一辙,是融合了三人剑招精髓创造出来的。怪不得凝芜前面看着觉得莫名熟悉。三君那般忌讳小雅国国君,居然肯用其人剑法,也是教人意想不到。
普通人模仿三剑客定然痴人说梦,东施效颦只是徒增丑态笑料百出。九歌门三君能做到推陈出新,可谓煞费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