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芜不动声色。
裳年华温声道:“多谢公子伸出援手。”
凝芜目不转睛盯着他那双水润润的黑色眼眸,淡淡道:“举手之劳。”
裳年华状似不经意看了眼他腰间,微微一笑道:“公子这把剑,是把好剑。”
凝芜点点头,不以为然道:“勉勉强强吧。”
裳年华但笑不语。两人说了几句话,裳年华显是有事不能久耽,先行告辞了。凝芜也没有拦他,目送那道白净无尘的修长身影走出很远,直到消失。
不多时,君凤鸣几人又绕了回来,各自换回宗门校服。君凤鸣道:“主人,你怀疑此人?”
凝芜定定出神,没有作答。折扇拿在手里半天没动。君凤鸣等人都没说话,静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凝芜道:“凤儿,再帮我抓个人。”
“……”
曲灵韵:“凤……儿?”
同莫子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以及一丝难以启齿的五味杂陈。
君凤鸣自小听到大,已经能够熟视无睹,面不改色。他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可靠模样,对自家公子那真是俯首帖耳有求必应。点点头,问道:“是谁?”
顾家少爷刚从自家祠堂出来,经过后花园,突然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罩住了脑袋,同时几双手扭住他胳膊手腕,把他当囚犯一样牢牢锁定。顾文渊大吃一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贼子狗胆包天到顾府绑人,正待叫嚷。君凤鸣做事细心,迅速往他背心戳了两下。顾文渊张了张嘴,就没发出声。
他大是骇然,以为自己小命就要不保。谁知没多久,头顶的黑布套就被人拿开,眼前重现光明。抬眼一看,就看到一个英俊非凡的公子哥,不用猜,肯定是领头的。折扇漫不经心拍打掌心,看起来手上有好几条狗命般嚣张猖狂,身后还跟着一群眼光不善的小喽啰,有男有女,加起来一共五人。
顾文渊眨眼:“公子?”
穴道还没解,嘴唇无声嗫嚅。
他不知凝芜名字,只知道眼前这些人都来自九歌门。
凝芜甩了个眼神给旁边人,君凤鸣一言不发走过去在他背后拍了一掌。
顾文渊惊魂未定道:“你们这是……作甚?”
凝芜:“有话问你。”
顾文渊点点头:“哦……”
只是问话而已,何必如此大阵仗,还以为被无耻匪徒绑架了,虚惊一场。当然这些话没敢说出来。连忙道:“公子想问什么?”
凝芜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你爹请到府上去的那位高僧是怎么回事?”
顾文渊老实道:“我也不清楚。”
他没撒谎,他爹昨晚做梦清醒后就没敢再睡,开始在府里踱步思考。天还没亮就带人去十里街清扫打整。到了那里,就见一位穿着白衣僧人模样的男子,大清早就旁若无人孤孤单单站在街道中心,手里拿着一串佛珠,低低念诵着什么。两人攀谈了几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想着也许鬼怪会怕这些道士僧人,于是就把人请回府上,做些超度之类的仪式,看看能不能起作用。
大致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凝芜挥挥手,表示没他什么事可以自归自家。顾文渊却没走,说到底是自己家里的事,不担心那是假的,他也并非真的没心没肺,便道:“诸位公子少侠,你们有没有找出灭成家满门的凶手啊?”
曲灵韵嘴巴比脑子快,脱口就道:“去哪儿找?”
顾文渊:“这……”
莫子苏看出他满脸忧色,拍拍他肩膀道:“顾公子放心,今晚我等会守着顾府的。”
顾文渊想着成家也是被九歌门守了一晚上后的结果,想笑笑不出,勉强扯了扯嘴角:“如此,就有劳各位了。”
君凤鸣道:“主人,接下来该怎么做?”
曲灵韵等人也没想法,都等着听他指示。凝芜只说了一个字:“等。”
于是,几人等到日落西山,等到明月孤悬,清风徐徐。
放眼望去,十里街灯火通明。街如其名,真有十里之长,两边房屋鳞次栉比。本该极为热闹,但此时看去,却是格外冷清,因为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边树上高高挂着一个个大红灯笼,下面则摆满了矮桌地上铺着垫子,桌上自然就是顾府准备一天的食物,酒肉俱全,只不过放了一天,味道已经没有刚出锅那么香气四溢,酒味也淡了许多。
几名少年跟着凝芜,站在一棵树下。
莫子苏见整条街都是食物,中间是一条红地毯,似乎是为了迎接什么尊贵的客人,显得极其郑重。但因氛围实在诡异,而且很安静,有些惴惴不安道:“前辈……虚公子,真的会有鬼来吃吗?”
凝芜不想回答这种近乎脑残的愚蠢问题,假装没听见。
曲灵韵道:“莫师弟,你家平日里不祭祀祖宗吗?当然会有吧。”
莫子苏道:“有是有,只不过每次我都仔细观察过,食物也没少啊。”
“那是你的错觉。”
“可是……”
凝芜听不下去了,如果再不制止,两人废话说一晚上都说不完。他道:“你们是不是蠢?鬼吃东西能跟人一样?鬼吃东西,有两种方式,一是闻气味,二,直接吃,不过不是像活人一样细嚼慢咽。阳间祭祀的食物虽然肉眼看上去没有变化,实际精华部分已经变成同样的食物到了阴间,被鬼物享用了。活人看不出变化,但是是可以尝出来的。”
莫子苏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每次我吃那些祭祀过后剩下来的饭菜,总觉着食之无味,竟是这个道理,虚公子,你知道的可真多。”
凝芜:“……”
想不明白为何要跟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待在一起,还要费口舌给他们补充知识。真是越活越不如从前。一边暗自反省一边摇头。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
那声音散在晚风中,似是幽灵一般飘渺,带着一丝肃杀急迫,由远而近,越来越近。
凝芜皱眉:“你们听见没有?”
几人探头张望,曲灵韵道:“听见什么?”
君凤鸣和萧绒则是一齐摇头:“没有。”
两人反应比较真实。他们头顶的红灯笼随风摇晃,血红的光芒照在众人面目上,萧绒扭头看见,吓了一跳,微微颤抖道:“好冷啊……”
经她提醒,曲灵韵等人确实感觉到一股冰冷寒风刺骨吹来,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但是环顾四周,又不见任何异常。
这时,凝芜忽然道:“我问你们。”
君凤鸣道:“主人请说。”
凝芜:“九歌门是不是有个会弹琵琶的人?”
除君凤鸣以外,曲灵韵三人跟凝芜同一天进的九歌门,一直也都在埋头苦练。不过闻言,君凤鸣跟莫子苏却同时点头。
君凤鸣道:“是不是有一双很好看的手?肤若凝脂,就如姣好女子,十年不沾阳春水?”
凝芜道:“不错。”
曲灵韵震惊道:“君师兄,你观察好仔细,是宗门内哪位师姐或者师妹?我怎么没见过?好看吗?”
莫子苏忍不住笑道:“不是师姐也不是师妹,是一位师兄。”
九歌门六无君座下排第三的徒弟虞筝,善弹琵琶,唯一爱好也是弹琵琶。其人天生就喜好音律,有一双堪比千金小姐的手,修长白皙,拨弄琴弦最是适宜。他除了剑法,平时也会结合乐器进行修炼,那琵琶曲听上去只是简简单单的曲子,实际暗藏玄机,杀气腾腾,真有可能谈笑间人头落地。
君凤鸣道:“主人,你没见过这位虞师兄么?”
想到他一进宗门没多久就去闭关了,那时宗门比试,虞师兄也没上场,都是新入门的弟子在切磋。也难怪主人不认识,毕竟他没参加。
莫子苏道:“虚公子为何突然提这位虞师兄?”
凝芜望着一个地方,淡淡道:“因为这个人,就在你们身后。”
他说话语气冷冷冰冰,表情又被红光笼罩,苍白中透着恐怖,几人顿时感觉毛骨悚然。萧绒结结巴巴道:“在……在哪儿?”
她虽然害怕,但比曲灵韵等人反应快,当即转身,却是一个人都没看到,后面空无一物。
接着君凤鸣几个也转身,左看右看,长街空空荡荡,的确没人。曲灵韵以为凝芜是故意吓他们的。君凤鸣则不以为然,凝神扫视一圈,他从不怀疑凝芜,但没见到就是没见到,便道:“主人,不是人,是鬼?”
凝芜没指望他们能看到,点了点头。
曲灵韵几人大惊失色:“鬼?为什么是鬼?你的意思是说那位虞师兄已经……”
君凤鸣不语,脸上神色严肃,显然不是开玩笑。
萧绒道:“虚公子你能看见鬼?”
似乎并不意外,因为她跟曲灵韵在漠北就见识过这位虚公子的能力,是以恐惧盖过了不可思议。
君凤鸣沉吟道:“主人,虞师兄说了什么没有?”
凝芜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嘴唇动了动。众人都随着他眼光,死死盯着灯笼照不到的某处黑暗地带,虽然害怕,仍旧不敢挪开视线。
须臾,凝芜喃喃道:“竟是如此。”
耳边琵琶声断断续续,就似一位即将咽气之人,丝丝缕缕,都是那么的悲凉沉重。
君凤鸣等人大气都不敢出,就听到凝芜说道:“你们回一趟九歌门再来此处见我。”
君凤鸣没有立即行动,迟疑道:“主人……”
凝芜冷声道:“快去。”
于是,几人跟着君凤鸣去了。
阴暗处,那人魂魄光芒黯淡,脸上血迹斑斑,不过那身红色衣服以及胸口滚金的枫叶刺绣,还是能够看出,此人正是出自九歌门。他怀里抱着琵琶,一双如冷玉一样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琴弦,随着他动作,时而凄凉时而急迫时而充满刀光血影的乐声不断溢出。
这是新死之人刚形成的鬼魂,因魂魄不稳定,因此影子极淡,若不用心去看,很难发现。凝芜用鬼语问道:“把发生的事说出来。”
那人,应该说鬼,就真的听话讲了。
透露了一个重要的讯息,九歌门被灭门了。
这下子,凝芜都有些吃惊。
虞筝的魂魄道:“你快带着剩下的几个人离开鄀城。”
剩下的,估计所指就是他与君凤鸣几人了。
凝芜:“是谁干的?”
虞筝摇头:“不知。”
正在此时,君凤鸣等人慌慌张张回来了,离开时,他们脸上带着紧张焦急,回来后,就只有一脸惨白跟后怕。
不用问,凝芜就知道,看来虞筝的鬼魂所言非虚。
君凤鸣迅速镇定,握着拳,叫了一声:“主人。”
莫子苏眼眶微微发红,曲灵韵跟萧绒两人则完全吓傻了,还没缓过来,呆呆的,六神无主。
凝芜道:“说吧。”
君凤鸣:“是。”
几人用最快速度跑回兰台天问,进去竹林,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没走几步,就看到横七竖八倒地的同门,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打斗痕迹,全是一击毙命。君凤鸣仔细查看过,致命伤在天灵盖,敌人灵力强大凶猛,一掌就把这些年轻弟子打死了。越往里面走越是触目惊心,几乎尸横遍野,有的死不瞑目,圆瞪双眼,有的脑浆迸裂,死状惨烈,不忍直视。
他们跑遍了若耶溪两边的山脚,就没看到一个活着的人。事出蹊跷,君凤鸣不敢久待,更怕凝芜一个人在鄀城孤立无援,立马又带着几人飞奔回来。
凝芜道:“一个不剩全死了?”
君凤鸣道:“留在宗门的弟子,没有一个活口,全……死了。”
“留在宗门,你的意思,还有九歌门弟子不在宗门?”
君凤鸣道:“是,除了我们,三君和门内修为不错的师兄们去了东海之滨。一个月前,柳师兄千里传音,说在东海附近遇到了棘手之事。本来三君只是想派几名优秀弟子出去帮忙,不久,东海那边又有门人传消息,说看见了一扇诡异的门。三君就亲自带了宗师兄等人去往察看。”
正因如此,反而躲过一劫。凝芜也想不到什么人有能耐杀那么多九歌门弟子,还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萧绒心神不定地注意四周,这时隐隐约约听到了怪异的声音,像是牙齿在摩擦咬啮东西,听着令人心里发毛。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那声音听着很熟悉,在漆黑的夜空响彻,犹如冷水泼下,众人周身冰冷。不等几人反应,凝芜摇着扇子,款步往声音方向走去。
那是白天君凤鸣几人蹲着埋伏那名僧人的巷子,穿过这条巷子,走过去不多远就是顾府。凝芜站在巷子口,目光冷冷看去,只见两只矮小五官扭曲狰狞的怪物,正一左一右,一口咬在一名少年大腿上。
那少年正是顾文渊,他强忍着痛,用力挣脱。然而那两只三岁幼儿大小的鬼怪却仿佛几百年没吃过东西,把他当做美味的食物,咬住了就决不松口,尖锐的牙齿深陷进肉里,血液汩汩流淌。见血后,这些怪物愈发疯狂,摇头摆脑猛地撕扯,似是想将少年的肉活生生撕下来品尝。
凝芜关注的,是它们的脸,上面没有眼睛。
君凤鸣带人赶到,见状胸口一紧,后背发凉,一把拉过凝芜,右手弯弓射出。灵力凝成的羽箭,嗖嗖两声破空飞出,电光石火,射中两只怪物,贯脑而出,怪物僵直松口。
顾文渊痛苦不堪摔倒在地,萧绒率先抢出去扶他。她虽是弱不禁风的少女,但完全巾国不让须眉,甚至比曲灵韵等男子动作都快。
“你没事吧?”
顾文渊虚弱道:“有……有鬼,没……没事,你们快……快去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