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他的,是一剑霜寒。
裳年华轻描淡写躲开,整理一番微微凌乱的袍袖,仍是不露喜怒,柔声带笑道:“年轻人,沉不住气。”
话犹未了,三道红光落下,以他为中心,分别站在三个方位,来人是九歌门三君。
君凤鸣千里传的音。他在赶往兰台天问的途中,就提前给信灵君千里传音。三君听到门内出事,于是立即带人返回。虽得知宗门情况不容乐观,已是无济于事。九歌门离鄀城近在咫尺,里面居住的民众何其之多。三君为防止出现更多伤亡,可谓马不停蹄,施展多年修为,御剑飞回。却是宗神秀比他们快了一步。
信灵君瞧见那僧人一身熟悉的服饰,早些年,他与裳年华有过数面之缘,两人虽无深交,也算同道中人,况且中天界流传的诸多关于裳年华此人的事迹,他也是烂熟于心。明知此人定非本人,依然免不得吃惊,脱口而出道:“裳年华?”
裳年华淡淡看他一眼,摇头评价道:“你们来的不如我徒儿渡星快。”
三君中高阳君最是嫉恶如仇,在路上听见九歌门出事,心里就开始暴跳如雷,盘算着无论如何都要抓到始作俑者,将之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愤。
闻言眉一皱:“什么裳年华?裳年华早死了,他算个屁!藏头缩脚的无耻小人。”
裳年华不以为忤,但笑不语。
一直沉默的六无君负手而立,此时淡然道:“佛门道友深夜造访九歌门,我等未能尽地主之谊,甚是遗憾。”
同行三人,数他最能沉得住气,无怪乎能教出宗神秀这样的徒弟。凝芜侧目看去,发现是上次去琉璃洞闭关时遇见的男子。这么一仔细看,那张脸确实有些熟悉,勾起了他无数回忆。当年这小子还比较稚嫩,没有如今这般历经沧桑满是岁月的痕迹,踏花行动便是由此人领导,首批杀到凝芜彼时居住地的,也就是现在兰台天问的人,也正是这厮。正所谓冤家路窄,说的恰是眼下的状况了。
比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凝芜还不急着报仇雪耻。因为很多事,似乎都用不着他自己出手,比如九歌门,他还没想好该怎样报复,就已经被人捷足先登,提前灭了一半,气数将尽。果然被虚浮名这废物拖了后腿。
即使强敌环视插翅难飞,裳年华却是镇定自若,语音不变,慢条斯理道:“贫僧此行不是为了做客,而是特地备了一份大礼。”
高阳君面色黑得可怕,不耐烦道:“你到底是何人?”
六无君道:“远游兄莫要急躁。”
裳年华道:“如尔等所见,贫僧裳年华。”
宗神秀忽然道:“你,不是。”
说话时,右手执剑,一步步走近。
凝芜飞身掠至两人所在屋顶。宗神秀不得不驻足,看了他一眼。
凝芜没有理会,冷笑道:“你说你是裳年华就是了吗?你觉得你配吗?就算你伪装得毫无破绽,他眉宇间化不开的忧愁,你永远学不像。”
裳年华惊讶道:“这位施主这么了解……贫僧?”
凝芜不动声色道:“听故事听多了,一个人的地位口碑,自然有所了解。人们会根据自己喜恶判断任何人、事物,或褒或贬,唯独一人,无可挑剔。”
言下之意,裳年华是世间最完美的人,没有谁可以否定这句最高的评价。因为那是板上钉钉不容置喙的事实。起码凝芜是这样认为的。而他向来不管旁人想法。
裳年华微感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笑道:“没想到世人对贫僧这般口下留情。”
宗神秀冷声道:“裳樱落。”
意在提醒众人。
凝芜猜到便是这厮,虽然他竭力模仿裳年华,言谈举止,没有一处不是漏洞百出。首先,裳年华人虽温润,说话倒做不到如此对答如流,而往往都是词不达意,越急越适得其反。可能一句充满善意的语言,在他不那么从容不迫的情况下,就会给人造成误解,认为是在讽刺贬损。
被人拆穿身份,裳年华,应该说裳樱落没有一丝惊慌。作为裳年华的胞弟,两人容貌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但即便是同样的树叶,也有细微的差别。裳年华有多圣光普照,裳樱落这厮就有多阴暗卑鄙。很难想象,两个长相没有区别的人,做人居然也能高下立见。
凝芜隐隐觉得,裳年华的死,可能跟这厮有关系。
宗神秀的声音清冷,可字字清晰。落在信灵君耳朵里,他稍稍吃惊,不可置信道:“裳樱落?!”
高阳君喝道:“原来是你这厮乱臣贼子!”
显然他们对这号人物都不陌生,而且记忆深刻。
裳樱落看都懒得看两人,维持着最后的温良,淡淡一笑:“各位抬举了,要说乱臣贼子,尔等与贫僧算得上半斤八两,就不必互相赞颂了。”
他所言也不算有误,裳樱落以下犯上背叛的是佛门,是所有人,而九歌门反叛的是小雅国国君。这个“半斤八两”还真是当之无愧恰到好处,显然很有自知之明。
高阳君听了很不是滋味,眼里杀气弥漫,当即祭出配刀,他修的是刀道,座下弟子也同样随他练刀。佩刀是一柄细窄锋利的长刀。当初三人结交,六无君提议同修剑道。然而高阳君不喜事事都以前人为榜样,就毅然决然选择了刀道。至于信灵君,他本家是极北神木村出来的,那里的人常年靠打猎为生,世代专精射箭。就选了自己擅长的。只有六无君做到了始终如一,以剑证道。
高阳君含着怒火道:“你来找九歌门麻烦可是活腻了?”
门内留下的弟子大部分都是信灵君的徒弟,一脸惨淡道:“阁下下手忒狠毒。”
裳樱落抬头哈的一笑:“九歌门?贫僧话还没说完,这份大礼么,可不是送给你们的,尔等就不要自作多情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没的丢人现眼。”
说话语气绝无半分留情。
天井内,怪物正在撕咬君凤鸣衣服。九歌门弟子所穿衣服布料是火浣布所制,坚固耐用,非比寻常。一时间还没咬破,但是隔着衣服,皮肉却被咬得剧痛。君凤鸣一声不吭,沉着冷静,一边射箭击退,一边猛甩符纸,灵符当空炸裂,一簇簇火花迸溅。
信灵君最宠爱的弟子便乃君凤鸣,眼见他陷入危机,搭手长弓,嗖嗖几箭,电光石火般冲出,正中靶心。
“凤儿,上屋顶。”
君凤鸣仓促后退着,点点头:“是,师尊。”
一挥手驱退几只怪物,立即飞身到屋顶。
顾府内那些没有眼睛像人又不像人的怪物还在源源不断涌出,仿佛黑暗地带有个巨大洞穴,专门盛产这类东西。裳樱落也不在意是否有人脱困,用看死人一样的目光,慢慢扫视周围几人。
六无君道:“阁下上演这一出,总要有个名目吧。”
裳樱落仿佛听到了极其好笑的话,说道:“杀人放火还要理由?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家伙就是迂腐刻板,冥顽不灵。”
明明是他害人在先,居然倒打一耙,说别人冥顽不灵。
宗神秀看样子忍耐已经到达极限。六无君也不想与此等丧尽天良的妖孽多言,见高阳君一副目恣欲裂快要爆发的样子,他挥手道:“神秀,为师等人帮你掠阵,既是私人恩怨,就好好解决。解决不了,有为师。”
说完,又对高阳君道:“远游兄,交给年轻人吧。”
高阳君显然清楚宗神秀实力,犹豫片刻,有些不甘心,将佩刀重重插.在屋顶房梁上,瞄见宗神秀身边的人影,一股怒气又冲上脑子,喝道:“你干什么?找死?还不走开!”
原是好意,不想凝芜受波及。凝芜却听不得他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冷笑道:“是啊,我找死,不过要死也……”
没等他说完,眼前人影一晃,宗神秀出手了。
凝芜就顾不得不相干的人,全神贯注紧盯着前方之人。
裳樱落见状,微微一笑,双手缓缓合十,嘴唇翕动。
万籁俱寂之中,远处忽然传来“啊”的几声悲号,声音中充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那惨叫声就仿佛野地燃烧的火焰,势不可挡,疯狂蔓延。很快,众人前后左右,各个方位的不同民居,都发出凄惨无比的叫声。
显然城内之人遭了毒手,三君互相对视,六无君终于召出佩剑忍东,在顾府上方布置结界后,三人分向三个方位去救人。君凤鸣看了看凝芜,进退为难。
裳樱落淡淡道:“鬼王借给贫僧的十万饿鬼,颠覆鄀城,想必绰绰有余。”
想到那些怪物没有眼睛,凝芜心念电转,可能,也许,这厮并不是针对九歌门,而是鄀城,再进一步推测,鄀城曾经是凝芜付出最多心血拼命守护,最终唯一保存完整的一座城池。裳樱落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九歌门,灭门只是顺带,毕竟这厮看谁都不顺眼,尤其自视清高的修士,在他眼里就是一坨屎,臭不可闻。
他想颠覆鄀城,无非就是想摧毁凝芜的心血。说到底,是想复仇!
因为,凝芜断他一臂。可眼前,那人双手俱全没有残缺。普通修士都能想到无数种方法重塑血肉。裳樱落又非普通修士可比,仅仅断臂而已,想要随时都有。此人睚眦必报,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之所以压了这么多年才来报复,若不是因事耽搁,就只有一个原因,当初落日乡一战,凝芜把他打残了,元气大伤,导致修养这么多年才重出江湖。
“渡星吾徒,这些年你可没偷懒,修为长进不少。为师见你如此积极进取,很是欣慰。”
宗神秀不语。面无表情,雄浑的掌力与凶猛剑招一点都不含糊,一如他冰冷的神色,那把离人剑是六无君亲自所传,威力惊人,再加上宗神秀强悍的修为,灵力灌满,剑身寒光暴涨,一剑刺出,往往带着千千万万冰冷彻骨的剑气,教人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裳樱落雪白的斗篷被剑气戳破许多洞,不见鲜血,应该没伤到皮肉,也不见他左支右绌,猫抓老鼠一般,边闪边道:“你很好,兄长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他不再自称裳年华。听到他提及“兄长”二字,宗神秀冰冷的容颜总算碎裂出现一抹愤怒的裂痕。
裳樱落装作没看见:“跟修真界的杂鱼比起来,你已经很不错了。但在我这里,差点意思。”
掌锋切近,他微一转头,斗篷滑落,面上的白布也被掀开,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孔。裳樱落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悦。
此时,凝芜折扇合拢。
裳樱落右手猛地伸出,不顾受伤,一把抓住宗神秀直逼中宫的凌厉一剑。
正待以多欺少准备出手的凝芜赫然见到他伸出的那只右手,顿时怔住了。
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极是好看。只不过手心手背都爬满了金色梵文,密密麻麻,自袖口延伸,想是整条手臂都有。与裳年华煮茶论交那段时期,凝芜耳濡目染,受其影响,大致了解一些佛门术法。裳樱落右手上的咒文,似是一种封印,且出自佛门。
难道他这么多年没出来兴风作浪,是因为被封印了?
不对。凝芜总感觉不对,因为看到那只手,他心里就怪怪的,很不舒服。
白天没有注意到,显是那厮为了掩人耳目遮盖住了。而此刻他不在乎别人是不是能够看见,则是因其身份暴露,没必要伪装。
凝芜脑袋嗡鸣一阵,突然感到有些愤怒,他冷声道:“你好不要脸。”
裳樱落闻言一愣,随即阴森森的目光射了过来,笑道:“你不出声,差点忘了。贫僧那位故人听说死得很惨,可惜,终究晚来一步,教他人先下手为强。既然仙葩认你为主,那你就代那位故人,去死吧!”
说到这里,雪白的面容陡然罩上一片黑云,眸中的恶毒不再掩饰。
凝芜挑眉:“想杀我?”
裳樱落:“不仅要杀,还要你生不如死!”
话音刚落,只见他额心浮现一团黑雾,一道漆黑纹路隐现,形成一个诡异的梵文,字体不伦不类,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字。整个人气质瞬间发生变化。
凝芜道:“这才对嘛,本来是阴沟鼠辈,就不要伪装成高光亮洁的圣人,整得不三不四,你不觉得如何,旁人看着听着都难受,恶心。”
“……”
他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懒得惹麻烦,因为要解决,耗费精力。可是,一旦别人冒犯到自己,决不姑息,必定言语恶劣,极尽奚落,行为打压,教对方做人。
宗神秀忽然回头望他。
正在此时,裳樱落右手抓向凝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