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樱落:“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苍舒。”
便在山脚搭了间茅屋住了下来。
一日,裳樱落同兄长正要回归心岩。路经那间茅屋,裳年华不由得驻足,似乎欲言又止。不等他开口,裳樱落忙道:“兄长,他住在山脚,既没靠近结界,也没喧哗吵闹,便不算破坏宗门规矩。”
裳年华却是摇头:“樱落,你误会了,我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你……”
想到他在归心岩没有玩伴,应是将此人当成了朋友,每日做完功课必定下山一次,一去就是大半天。裳年华微微一笑:“樱落,你关心则乱。不过为兄很是替你开心。你去吧。”
裳樱落知道他会包容自己,也断断做不出赶人走的举动,说道:“可门内的长老……他们有何话说?”
裳年华轻拍他肩膀:“放心,无话可说。”
其实他说了反话,那一百零八位长老岂止有话可说,简直就差在脑袋刻上“干扰佛门清修罪该万死”几个大字。他们虽心系苍生,行的也是为民除害之义举。但修行之人都讲究清静,自然不喜受打扰。但这些事,裳年华觉得自己应付就好,不想给弟弟添堵。
此时,茅屋门打开。裳年华很是识趣,临走前想叮嘱一下,但终是什么都没说,白衣振袖,拂尘而去。
裳樱落远远朝苍舒挥手打了个招呼,走近,见他手里捧着一本疑似剑谱的书籍,愁眉苦脸。面庞上的污秽洗净,男子眉眼细长,薄唇白面,倒有几分清俊。
此时的裳樱落已经跟他甚为熟悉,见状,问道:“你在看什么?”
苍舒扬了扬手,拧眉道:“剑谱。”
果然。裳樱落对修炼之事兴趣不大,苍舒一家老小都被魔族杀害,每每交谈之间,无不透露出对魔族妖人的痛恨。没办法拜进佛门,就自己去镇上花重金从江湖术士那里买来一本秘籍,据说是按照三剑客的剑术录入,只要练成,不说天下无敌,等闲妖怪,也能杀他个望风披靡。
剑术当然是假的。以裳樱落的水平,斜眼随便一看就看出不对劲,苍舒要是按着这本剑谱练下去,好的结果能够强身健体,往坏了说,必定走火入魔。不好当面拆穿。苍舒跟他攀谈了几句,就又投入对剑术的研究,从门边拾起一把用木头削成的勉强能看出是剑的兵器,一边照着剑谱挥舞,一边苦苦思索。
凝芜是用剑高手,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辣眼睛。还好意思自称三剑客的剑法招式?要是那名江湖术士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教他以后如何做人。这不是故意抹黑三剑客名声么。
冷冷哼了一声。宗神秀看了他一眼,冰雪般的神色稍霁。凝芜抬了抬下巴:“怎么?”
宗神秀摇头。
裳樱落站在一边观看片刻,很快连他都看不下去了。这哪是剑法,乱七八糟,连起手式都歪来扭去扭成了麻花,简直不忍直视。他道:“苍舒兄,我看你还是……别练了。”
苍舒额头冒汗,闻言没有停下,坚定道:“不行!我必须练成神功,为亲人报仇!”
裳樱落:“报仇可以,但你这套剑法……要练成,何年何月?”
显然对方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铁血硬汉,百折不挠,十分有自己的坚守,固执道:“只要能练成,十年,二十年,我都不会放弃!”
可是……你练到死,估计连起手式都没练对啊。当然,裳樱落很能替他人着想,这种打击对方的话,他是不可能直接说出来的。又看了一会儿,不禁扶额,想了想,犹豫再三,走过去,抢过苍舒手里的剑,右手斜斜往下一划,侧身而立,白衣飘飘,一股名门正派的气质赫然显现。
苍舒看得呆了,随即咬牙道:“裳兄,你是故意奚落我,让我难堪么?我知道我愚蠢,资质不好,再学一百年,也比不过你们修仙之人。可是,我没办法,每当夜晚,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亲人惨死的画面,我爹娘是被魔族妖孽活活撕碎的,我小妹她……她……”
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他说这些话,半真半假,父母亲人惨死是真,村庄被灭也是真。只不过,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是出自真心,哪句话又是刻意为之。因为他已经完全受妖魔控制,身不由己。自是往越凄惨的方面描述,为的就是令听者落泪。
裳樱落全然不知,听了理所当然充满怜悯,还有不知哪儿来的愧疚,忙道:“苍舒兄你别误会。我不是要嘲笑你,你很好,很努力,我很佩服你。我自己在宗门也很渺小,狗屁都不是,要说资质,我兄长你见过的,跟他比起来,我就是一坨屎。这也没话可说,我心里明白。我是想……我在归心岩藏书阁看过一些玄门剑谱,想着是不是能帮助你。唉,只怪我自己学艺不精,不然……”
话没说完,只是不断叹气。
苍舒见状,擦干眼泪,说道:“原来如此,是我误会裳兄你了。我只是太着急。出言不逊,对不住啦裳兄。”
裳樱落笑了笑:“我明白。苍舒兄你不妨借鉴一下,当然我自己是什么样我很清楚,你就当我在摆把式,耍戏法,随便看看就行了。”
说着刷刷演示起来。落在凝芜眼里,自然奇丑无比,但比前面那个狗屁不通的村妇手法要好很多。
苍舒还真就全神贯注,一招不落开始学习。
末了,裳樱落收剑,一脸歉然:“献丑了。”
苍舒肃然道:“裳兄谦虚了。”
就这样,苍舒每日就只管练剑,即便三分努力也要拼命装出十分。裳樱落抽空就往归心岩藏书阁跑,翻阅各种剑谱,用心记忆,自己先学完,融会贯通,格外谨慎,觉着没问题,不会练完经脉逆转,吐血身亡,这才敢大大方方展示给苍舒看。他很珍惜这样一位朋友,因为,他只有一位朋友。
就这样,两人剑术虽没多大进步,友谊却越发深厚。
又是一日,裳樱落下山,却见茅屋外多了一人。是名女子,身影袅娜,面上蒙着细纱。虽是乡下少女装扮,一对妙目却极为美丽。
这名女子其实正是魔族中人。苍舒跟佛门这名弟子打交道多日,还是没有收获,魔族那边许多人都深受灭障咒折磨,快要不堪忍受。带头者下了死令,命她必须三日内成功,拿到解决术法,否则提头相见。
裳樱落疑惑道:“这位是?”
苍舒连忙解释:“这位倾龄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突然莫名其妙多出一名未婚妻,裳樱落居然也没怀疑,傻乎乎就信以为真。倾龄哭哭啼啼说道:“我们村子也受到了魔族侵略,父母也都死了,我因出了趟远门才逃过一劫,等我回去,那里已是血流成河,我……我举目无亲,只好去隔壁村找苍舒哥哥,可是……”
可是苍舒所在的村子也被灭了。
裳樱落叹了口气:“世道如此,妖魔横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三人中,两人虚情假意,只有他深陷其中。
倾龄还待说,突然额头冷汗涔涔,脸色惨白,满是痛苦,捂着胸口摇摇晃晃,苍舒急忙扶住她:“倾龄你……你怎么啦?”
倾龄断断续续道:“我……我没事,苍舒哥哥,你别担心。”
裳樱落低声道:“得罪。”
伸手搭在她柔弱无骨的脉上。
苍舒慌急道:“如何?”
裳樱落感受到了汹涌的魔气,他出自佛门,对邪魔身上的气息相当敏感。神色严峻道:“倾龄姑娘她……怕是中了魔气。”
那倾龄本就是魔族之人,身上当然有魔气。裳樱落却以为她是受了魔族暗算,在她身上留下魔气,要她生不如死。魔族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手段可耻。普通人中了魔气,严重的不出片刻,必死无疑。就像人被鬼的阴气所缠那样,精力散尽,血亏无望,只有死亡。轻的,也无非是慢慢受折磨。
苍舒焦躁不安,颤声道:“怎……怎会如此?那……便如何是好?”
倾龄虚弱无力地拍拍他手:“苍舒哥哥,你别担心,我……我很好。”
苍舒:“倾龄,对不起,是我没用,我没有立刻去找你,如果我先去找到你,你就不会……”
倾龄:“苍舒哥哥你别……别哭……”
好一对情真意切的“善男信女”。
凝芜转过身,不想再看,更不想听了。
苍舒抓住裳樱落:“裳兄,你有办法对不对?你一定有!求求你,救救倾龄!”
说着,就要跪下。裳樱落大惊,赶紧扶着他,说道:“苍舒你别急,我……我会想办法的。”
他没有说谎,佛门确实有办法消除人体内魔气,可他修为级别不够,还没资格修炼天佛真言。
当晚,裳樱落去求了他兄长。
裳年华对这个弟弟甚是关心,听完,没有任何犹豫,亲自下山去给那名魔族女子驱逐魔气。那女子特地伪装过,是以裳年华也没看出其真实身份。
过了许久,裳年华收手,缓缓道:“这位女施主所中魔气甚重,须每日按时驱逐,只是……”
裳樱落明白他后半段话,近日魔族频频作乱,已将爪子伸到佛门庇护的几处城镇,兄长日理万机,恐怕没时间日日操劳。
苍舒道:“多谢大师。”
求助的目光定定望着裳樱落。他叹了口气。
第二日,佛门驻守在十里外城池的弟子传消息说魔族快要攻陷,裳年华与一众长老立即动身前去支援。正魔一战势在必行。
趁归心岩没人,裳樱落去藏书阁,找到密室,将那部《天佛真言》偷了出来。他没敢直接抱着秘籍下山,而是匆匆抄录了一段,随即将秘籍放回原处。
而他抄录的这段,恰好就有破灭障咒的方法。《天佛真言》博大精深,其中包含诸多灭罪消魔咒法。前段时间,魔族前锋带领魔族四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裳年华与之大战一场,诸位长老辅助,在那群魔兵身上下了灭障咒。那灭障咒顾名思义,为的是消灭业障。魔之所以成魔,便乃心在作怪,一念之间,仙魔之别。正因为心中有了恶念,有了贪嗔痴,各种极恶的念头,才会误入歧途。寻常之人中了灭障咒,顶多心里烦闷,不过数日,就能洗尽铅华,焕然一新。心灵会得到净化。可魔族不一样,他们个个罪孽深重,纵然回头也到不了彼岸。灭障咒对于他们而言,就如一道布满尖锐刀子的枷锁,禁锢住他们的身心,日日夜夜,就仿佛成千上万的和尚,在心里念经,唠唠叨叨,每天耳朵都在嗡嗡作响。时间一久,不死也要被折磨得发疯。
带着那部分抄录好的祛除魔气的方法,裳樱落来到苍舒二人所在的茅屋。此前,他没有接触过《天佛真言》,又不爱专研,还是个半吊子。只能慢慢摸索。就在他凝神思考之时,突然脖颈剧痛,随即晕倒。
苍舒站在他背后,眼神冷漠,淡淡道:“事情成功了。”
假装卧病在床的魔族少女一跃而起,拍拍手,绕着裳樱落走了两圈,忽然止步,抬手,起了杀心。
苍舒动了动,忍不住道:“已经拿到我们想要的,就不必……”
倾龄看他:“哟?舍不得啊?”
苍舒不语。
倾龄冷冷一笑,勾了勾手。苍舒缓缓走过去。她眉目一凛,一把掐住他脖子,勾唇笑道:“你算什么东西?”
手上用力,很快苍舒呼吸困难,苍白的脸变得通红,渐渐转紫。倾龄眼中半分同情都没有,用颠倒众生的笑脸道:“你不过是一颗棋子,一条卑微的走狗,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做事?”
她在魔族时常受上级打压,满肚子气。
死到临头,那苍舒倒也硬气,一声不吭地闭上眼睛。
倾龄甩手。
苍舒捂着脖子剧烈咳嗽。
“就算我饶了他,你以为佛门就不会追究?好,咱们拭目以待。”
用帕子擦完手,神态倨傲,拿着那张写满字迹的纸,心情愉快地走出茅屋。
日暮时分,归心岩沦陷。待裳年华闻讯赶来,留守门内的弟子早死得一干二净。那名前锋被灭障咒折磨了很久,对佛门中人恨之入骨,下手极其残暴,每个落在他手里的佛门修士都不得好死,开膛破肚,场面血腥。裳年华与之再次交手,一百零八位长老损失一半,才终于反败为胜将魔族赶走。
事后,光仪长老百思不得其解,道:“佛尊,我看那些孽畜身上的灭障咒被破了,是怎么回事?”
裳年华摇了摇头。
他在归心岩没有看到裳樱落,心急如焚来到山脚,在茅屋里找到了他,将他带回归心岩。
裳樱落苏醒后,见兄长和诸位长老将自己团团围住,长老们面色不善,兄长则显得憔悴。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困惑。
光仪长老道:“樱落,你去过藏书阁是也不是?”
裳樱落听出不是询问,而是带着答案的质问。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否认,一人做事一人当,点点头:“是。”
光仪道:“还进了密室,是也不是?”
裳樱落隐隐觉着发生了大事,心下不安,仍旧点头:“是。怎么了……”
一名长老声色俱厉道:“果然是你!你可知罪!”
又一名长老吼道:“裳樱落,你干的好事,是你害了佛门!你这个……”
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用语。
裳樱落有些坐不住,惊惶道:“发生何事?兄长?”
裳年华张了张口。
光仪道:“你盗取了天佛秘籍,落入魔族手中。”
裳樱落大声道:“我没有……我只是抄了其中一部分,是为了……”
在众人眼里,偷一部分是偷,无论事出有因,还是怎样,都是偷,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裳樱落显然看出,无论他如何辩解,在别人眼里,他都只能是个偷取秘籍勾结魔族的罪人。虽然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苍舒呢?倾龄呢?可眼前的局势,外面吵闹的响声,弥漫的冷肃氛围,他大概猜到了几分,一颗心沉了沉,终于沉默。
裳年华叹道:“樱落你……”
他想说的是“你应该跟为兄商量的”,可是裳樱落想的却是,兄长对自己失望至极,是在责备,只不过说不出口。他一向都了解自己兄长的性格,微微苦笑道:“兄长,樱落错了对吗?”
裳年华道:“人非圣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况且你……”
话还是没能说完,光仪道:“樱落,你错了。”
几名长老齐声喝道:“你错了!”
那声音,那气势,恨不得他当场切腹自尽以死谢罪。裳樱落呆呆站了片刻,又呆呆望了望众人,最后将目光放在裳年华脸上,喃喃道:“兄长,你真的认为我错了?可是,我救人有什么不对?佛门不是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那我出发点就没有错。怎么就成了我的错呢?”
裳年华拍着他肩膀:“樱落……”
裳樱落抬起头:“我们修行,为的是什么?大家不是都奉行一句话,不修置身事外之仙,但行侠义之事。见到旁人有难,伸出援手,不也是我佛慈悲。”
一名长老厉声道:“没人说你慈悲有错。但你救了不该救的人就是错。你不问自取,导致佛门秘籍泄露,魔族杀进归心岩,无数同门惨死,这些罪愆都是因为你?到此,你还不知悔改?”
光仪合十道:“樱落,迷途知返,莫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裳樱落惨然一笑。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兄长。
裳年华道:“樱落,你去面壁思过吧。”
闻言,裳樱落眼里爬过一丝不可置信,再也掩饰不住失落道:“兄长,连你也……”
光仪等人却不乐意了,一人道:“佛尊,这不合规矩,只是面壁思过,如何能够让佛门弟子引以为戒?”
裳年华踌躇:“这……”
光仪叹了口气:“佛尊,樱落是佛尊胞弟,但佛门上下也都看着佛尊行事,莫要顾此失彼,令众人失望啊。”
裳年华望向众人,心知保不住了,满面愁容,对裳樱落道:“樱落,”
裳樱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兄长不必多言,樱落明白,进洗骨池是吧?我去。”
那洗骨池是金莲台下的一方池水,清澈见底,水面漂浮着五色莲花。池水澄澈,莲花朵朵盛开,清圣高洁,五彩斑斓,很是宜人。然而那池水却并不友好。洗骨,自是洗掉骨头的意思,说明池水具有极强腐蚀性,能够把人全身骨头都腐烂,但又不会死亡,因为每腐烂一寸肌肤就会重新长出来。能进洗骨池,意味着必是犯了滔天大罪不可饶恕,要没顶浸泡在里面十天十夜,每时每刻都得承受锥心刺骨,常人无法理解的痛苦。
余下的长老则守着洗骨池,在金莲台上日日夜夜念经,助其洗脱罪孽。
佛家讲究自证,一切外在皆假象,因而又有白骨空相一说。美人枯骨,壮士暮年。外在皮囊,只是虚渺的躯壳,最是无关紧要。所以人世境况遭遇咸自取也,简称自作孽不可活,是自己招致的,一切后果咎由自取,就只能自己承受。想通了,立地成佛,想不通,完蛋,必成祸害。
很明显,裳樱落是后者。在成为祸害之前,即,在他将要踏进洗骨池时,他问了裳年华一句话:“兄长,为何你们都认为是我的错?而不是那些处心积虑想算计之人的错?明明是他们心术不正,怎么就变成我来承担罪恶了?”
光仪等众长老摇摇头,一副此子无药可救的样子。
裳年华却深深认同他的话,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裳樱落就摇头,再也不看任何人,大步走进池水,很快没顶。
裳年华怔怔站在原地,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樱落,为兄真的觉得你没错。为兄是想救你的。
十天后,裳樱落浑身血淋淋地走出洗骨池。裳年华一直等在岸边,这十天,他眼都没合过,本就憔悴的面上,血色全无。裳樱落去了半条命,站都站不稳,裳年华见状忙去搀扶,他拒绝了,挥挥手,漠然道:“兄长不可,樱落是个罪人。”
跌跌撞撞,一步一个血印,慢慢离开金莲台。
从此,他在佛门就真的成了罪人,所有人看他的目光,以前只有鄙夷,现在多了浓浓的恨意。裳樱落仿佛真的脱胎换骨,昔日爱笑爱闹活泼的少年,变得阴阴沉沉,每天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就连裳年华都见不到他几次。
不久之后,他就开始疯狂修炼。从最低级最基础的心法开始,如同发癫一般,废寝忘食。
几年后,裳樱落依旧陪着兄长,两人经过一座城池,在一处茶楼,见到一群年轻人。其中一人,细眉长目,长相清秀,却是苍舒。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刀光血影。
裳年华心口紧了紧,下意识看向身旁。
然而裳樱落很平静,出奇的平静,很久以来,他就是这样了。眉间总带着一种阴郁的冰冷,今非昔比。
那群年轻人坐在窗边,苍舒倚着窗,一边喝茶一边往街上看。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兄弟俩身上。
“那两人看上去像是佛门修士。”
“什么叫像?本来就是啊。苍舒兄,你喝的是茶不是酒。”
“哈哈,酒不醉人人自醉,茶不是酒却也胜似酒。以前没见过佛门修士,只是听说过,一时不确定。”
众人也没在意。这些话一字不漏都被裳年华二人听见。裳年华不住叹气,似乎也不知该说什么。唯独裳樱落,在听完对方一席话以后,目光似灼热似冰冷,亦正亦邪,定定凝望楼上。
裳年华道:“樱落,天色不早了,赶路要紧。”
他是好意。裳樱落置若罔闻,仍是一动不动。
很快苍舒也注意到他。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
“苍舒兄,你认识那个人?”
想也没想,苍舒摇头: “不认识。”
“那他为何看你?”
“可能是认错人了。”
“是我的错觉吗?我感觉他好像真的认识你。苍舒兄,你不会真的醉了?要不要好好想想,如果认识,去打个招呼也好,跟佛门修士结交,百益无害。”
苍舒:“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此前我从未接触过佛门修士。结交什么?人家看得上我等这种散修?”
“说的也是。”
苍舒倒并非故意假装不认识,他是真的以为自己不认识。没有了魔族控制,关于那段记忆,他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了。
可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甚至会有种装腔作势的恶心。裳樱落一言不发,那眼神却像在看一群死人。
裳年华忽然有些担心:“樱落。”
半晌,裳樱落收回视线,淡淡道:“我没事。”
裳年华深知他这种样子绝对不可能没事,可他有时心里越急,越说不出话,欲言又止,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
裳樱落道:“兄长你别想了,说不出就别说了。”
裳年华:“唉……”
当晚,这群年轻人出城,经过一片密林,遇到了一个人。
有人认出是白天在大街上见过的佛门修士。只是,怎么只有一位?
裳樱落缓缓抬头,缓缓看着众人,缓缓道:“苍、舒?”
一人讶异道:“你认识苍舒兄?”
又一人推着苍舒肩膀:“我没说错吧,苍舒兄你还骗我们,你跟他真的认识。”
苍舒凝神想了想,真的没有印象。
裳樱落很平静,就如白天那般。两人对视良久。紧接着,裳樱落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掌劈断了苍舒脖子。
他唯一一次全心全意相信别人,换来的是无尽的指责鄙视。可他从不觉得自己有错,为什么不是骗人的错了,难道相信一个人,识人不清,就是自己错了?真正的罪人逍遥自在,而受害者却千夫所指。世间怎会有如此荒谬的论断?
“苍舒,我没想杀你,但你不知悔改,就怪不得我了。”
一众年轻人被吓傻了,头皮一阵阵发麻。
裳樱落看也不看众人,纤尘不染的白色身影消失于树林。
裳年华早就察觉自己这个亲弟弟变了。自那次洗骨池出来后,他就彻底跟以前不一样了。不仅修为大增,还杀人如麻,无论好人坏人,只要他看不顺眼,通通都杀。
长此以往,裳年华怕他会成为众矢之的,虽然在佛门已经是天怒人怨。但他还是想尽自己所能,保他一次。遂率领佛门修士,离开了中天界。
裳年华殚精竭虑,为的只是找个远离红尘的清静之地,好好为弟弟洗净心魔。那就是一颗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茁壮成长,到最后拔都拔不出。他不愿弟弟一条道走到黑。
他的一番好意,却全然被曲解了。在裳樱落看来,裳年华之所以开辟西天界,为的就是软禁自己。说什么休养生息,全是空话,虚伪。
二话不说,直接背叛了佛门。
落日乡一战,惨败于花君剑下,逃回中天界,销声匿迹一段时间,机缘巧合,遇到了裳年华和他的徒弟。此时的裳樱落已是六亲不认,他心心念念想要的就是佛门至高心法,诛魔圣莲印,想学成之后,找小雅国花君进行丧心病狂的疯狂报复。知弟莫若兄,裳年华又岂能给他。于是,裳樱落再一次二话不说,亲手杀了他兄长。
望着兄长死不瞑目的样子,有一瞬间恍惚,泫然落泪。可很快,他擦干净此生唯一流下的泪,冷冷道:“你从未真正站在过我这边。”
他没想过,不是裳年华没有站在他身边,而是他,从未真正理解过裳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