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识归位,凝芜睁眼,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他头微微歪着,似乎枕在一个人肩膀上,抬眸,就对上宗神秀清冷的目光。对方比他居然苏醒得要早,凝芜怔了怔,一言不发地坐直了身子,想要说什么,又觉得很刻意,思索一会,他选择忽略,假装没有这回事。
他不开口,宗神秀更不可能主动搭话。只是静静看了他片刻。
回想看到的内容,凝芜消化好久,才一字一句自牙缝挤出几个字:“裳樱落该死!”
这不是空喊口号,而是真的决定必将提着这厮人头到裳年华墓前祭奠。凝芜当初心慈手软,仅是斩断其一只手臂,后悔得肠子都断了,这种人,乱刀砍死都嫌便宜。
宗神秀回应他:“嗯。”
两人算是有了共同目标。漫天大雪还在不顾他人死活洋洋洒洒地下着。死国境内的树木就跟青铜铸成一样,光有树干枝丫,没有树叶。两人在树下并肩坐着的这段时间,雪沫都积了厚厚一层。
掸了掸衣襟,凝芜自雪堆中刚起身,就隐隐听到四周有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艰难地破土而出。
定睛一看,所料不差,确实有东西从厚雪覆盖的地底冒出,如雨后春笋,过江之鲫,源源不绝地破雪现身。很快,两人四面八方都聚集了一团团乌漆麻黑的浓雾。透过黑黢黢的雾气,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大多都是半身不遂的凄惨模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千奇百怪,很是骇人。有的只有上半身,下身则是诡异的黑气翻腾,皆是赤.裸;而有的只有一颗头,脖子以下没有躯干、四肢,看上去就像被刽子手斩断头颅,躯体却不翼而飞。有的更过分,身子,头颅,大腿,全都没有,干脆只有一只手,要么左手要么右手,还有的只有眼珠,就如门官那般。这些奇形怪状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的生物,正是驻守死国的居民,邪灵。
如此形状,可并非因为经历过一场惨无人道的厮杀,导致身残志坚的悲壮景象。纯粹因为,口味清奇。
怎么说,邪灵一开始本没有固定形体,就是一团阴森森的黑雾,逐渐开了灵识,去下界各处游荡一圈,慢慢长出了形体。不过下界是什么地方,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最不缺乏的就是奇异生物,一抓一大把。邪灵不分美丑,只凭感觉,是以无论何种歪瓜裂枣,只要看对眼,便有样学样,模仿那类生物外貌,只不过短时间没办法进化完成。而且看样子,它们去鬼族游荡比较频繁。
一瞬间,凝芜不禁想起当年刚来这片土地,以他生性爱洁的性子,居然能忍耐,也是奇迹。纵观整个国境,唯一能勉强入眼的,也就三个。其中之一是此地的地头蛇,被他用咒术打散了。剩下的则是黑鸢和白兰两个,虽是完整人形,却是面目全非,一坨浆糊似的简直教人觉着近看都是一种残忍,对自己的折磨。凝芜实在看不下去,就随手帮他二人幻出面容。后来那黑鸢口味较重,喜追求独特,常年维持那张要死不活的老头脸。恰好凝芜事多,也没机会再来下界逗留,也就由他去了。
放眼望去,他二人周围的白茫茫空地全被数量惊人的黑雾笼罩,密密匝匝,几乎占据整片树林。邪灵嗜杀,官能敏感,只要有陌生活物进入这片死气沉沉的大地,就会如同野兽一般闻着味儿找来。被这些东西盯上,自然免不了一场干戈,如若修为不够,那就等着被啃咬吞噬吧。
凝芜暗自戒备,正将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却没成想,那些原本漂浮在半空虎视眈眈的断肢残腿,瞧着两人方向呆呆注视半天。突然仿佛撞鬼似的,全都匍匐在地,上身有嘴的则张口呜呜叫唤。
见此情形,凝芜惊呆了。与宗神秀对视一眼。
很快,凝芜就反应过来,它们并非因为恐惧,而是,认出他了。那么说到底,还是因为恐惧。因为当年他来此地大杀四方时,可是十分威风凛凛。
至于为何它们能够认出自己,凝芜有一个猜想,他在九歌门的选拔考验过程中,曾在那座骊黄山成功召唤出了两名邪灵中顶尖的高手。不是因为咒法有多高明,要知道那个时候的虚浮名就是妥妥的废柴,尽管他是夺舍重生,可灵魂还是自己的。而他之所以能驭使邪灵,便乃因灵魂与黑鸢白兰结契了。
所谓的结契,就是一种契约。那时凝芜在下界缺少人手,就一边讨伐一边征兵。邪灵比较特殊,怕下界还没拿下,自己就腹背受敌反被捅刀子,特别是像黑鸢那种小人,反复无常,根本毫无信用可言。为了以防万一,凝芜以灵魂为牵制。那邪灵虽无形体,也没有凡人的灵魂,但是有灵识,也就相当于灵魂了。
想通这层,就无须担忧,凝芜踏前一步。
宗神秀错身挡在他面前,低声道:“小心。”
凝芜有些看不透他,不想琢磨,摇摇头,淡淡道:“没事。”
从他背后走出。宗神秀顿了顿,没再多言,静静看着他背影。
凝芜抬了抬手,正在斟酌该来句怎样的开场白。
这时,身后不远的黑森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响。两人齐齐看去,只见暴雪阵阵,漫天刀光,杀气腾腾,炸裂的声音轰动地表,显然有人在打斗,而且很激烈。
真是熟悉又亲切的感觉。
凝芜眼角抽了抽,吐了口气,对宗神秀道:“师兄,去看看?”
不知为何,很喜欢用这样的口吻称呼这个一本正经的后辈。起初只是形势所迫,每次叫都不情不愿,后来竟是习惯了。虽然身份已经暴露,凝芜也懒得改口,最主要不知道该叫什么,他是裳年华徒弟,那就是自己的后辈,意味着自己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谁敢有意见?
听见他这么喊自己,宗神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也没纠正,点了点头。凝芜原是走在前面的,怎料宗神秀抢先一步,随手一拂,袖风惊人,将挡在身前的黑影拂到一边,为他二人开路。
不多时,来到声音源头。如凝芜所想,果然是他们。
黑鸢,白兰。
他们不是被自己召唤到中天界去了么?转念一想,门官通常都只是在东海附近作妖现身,当时他让杜伏兮去东海之滨,也是想让他来下界,没准能找到他心中所放不下的人。但因裳樱落那么一闹,凝芜也不确定了。
下界对头顶那片晴空万里的天地从来就没死心过。妖族那边那位恐怕时刻算盘都打得噼啪响,就算有约定有承诺,那也是一时无可奈何,等度过了这个无所作为的时期,只怕就是无所不为了。
凝芜有种感觉,四界之间的太平时日所剩不多,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比前世更恶劣的战争正在酝酿。现在的他更多的是想袖手旁观,虽不屑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无耻之事,也不想再管这些风云纷争。他能不搅乱战局,疯狂报复,就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如今他只有一个目标,杀裳樱落!
两只邪灵打得天昏地暗,树木摧折,谁也打不死谁,跟以前一样。凝芜发现白兰手里好像抱着一个人。那人四肢软绵绵的,情况似是不怎么好。
黑鸢和白兰都是用刀的高手,此刻彼此都亮出了自己的武器,你砍我一刀,我还你一刀,刀刀致命,然而又都砍不中。即便砍中了,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两人身在局中不觉如何,旁观者却看得焦灼,不见血的杀戮有什么看头?
似是注意到什么,白兰抽空往下方看了眼,面无表情地挥动长刀,只听“当”一声,金石迸裂,火花四溅。
黑鸢阴恻恻道:“师兄你分心了。”
白兰更不搭话,左手紧紧抱住一个人,神色冰冷,动作迅捷地砍出几刀,这几刀比前面都要凶猛,黑鸢只得退后闪躲。虽然邪灵没有痛觉,显然也不想无缘无故被砍上几刀。
白兰瞅准机会,不再纠缠,直接飞到凝芜二人面前。
宗神秀目色微凝。
白兰已经丢下刀,大步走了过来,面无表情道:“师尊,帮我救个人。”
刚说完,黑鸢就拖着长刀准备偷袭,无比得意道:“师兄你别异想天开了,还想救人?你真是跟凡人走太近,也变得愚蠢了。”
看到凝芜,眼睛忽然一亮,也认出来了,外表可以变,可灵魂变不了。黑鸢皱皱巴巴的脸露出难看的笑,停了停,压着声音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大名鼎鼎的师尊来了,上次见面很是仓促,未及跟师尊问好,这次师尊竟亲自来死国,想是许久不见,想我们了。正好,我们也甚是思念师尊。”
这番话听上去满是真情实感,实际处处都是陷阱。大名鼎鼎,那自不必说,肯定是讽刺,什么问好思念,凝芜敢保证,只要自己站在白兰的位置,那大刀砍的就是他了。黑鸢这厮总是屡教不改,不管凝芜如何苦口婆心,都没办法驯化,就像一头牙尖嘴利的野兽,总在伺机而动。
两人唤他师尊,也是有原因的。当年经常出生入死,在下界待的久了,就觉着枯燥,为了打发时间,就顺便给死国境内的邪灵讲讲人生道理,开化开化,还亲自教导黑鸢白兰,因此也算半个师父。也是闲的没事干,关于自己的中天界的经历,见闻,风土人情,自言自语说了不少。白兰沉默寡言,每次凝芜滔滔不绝讲述,他就安安静静听着,既没有偷袭的动作,也没有任何表示。反倒是黑鸢,就跟个千刀万剐的逆子似的,冥顽不灵。每当凝芜说完一段话,总要留个心眼观察注意一下,否则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要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有些东西能不沾染就不沾染,要不然阴魂不散,受害遭殃的只会是自己。
不想黑鸢捣乱,他道:“师兄,这……老小子就交给你了,给他点教训就好了,比如,十天起不了身。”
宗神秀:“……”
黑鸢:“……”
就没管两人。
目光落在白兰怀里抱着之人身上,那是一名女子,长相端庄雅丽,一袭火红长裙,犹如盛开的红莲,她面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紧闭,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凝芜见她脖颈附近,已经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尸斑,显是死去已有段时间,白兰不知保存尸体的方法,任其恶化腐烂,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治。
女子胸前有一摊干涸的血迹,因她穿着红衣,一眼没有注意到。凝芜不觉走近,低头察看,见是一个狰狞的血洞,有人将她的心活生生掏了出来。
都这样了,别说大罗金仙了,就是十个凝芜也救不活啊。
他摇头,一点也不掩饰,直接道:“埋了吧。”
闻言,白兰依旧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他一直都是这种样子,凝芜也不意外。只是令他感到好奇的是,这名女子一看就是凡人,白兰作为一只没有感情的邪灵,为何会结识凡人?这名女子又因何被人挖心惨死?
在中天界的那段日子,想是另有奇遇。而这对于两只邪灵来说是奇异见闻的经历,对普通人而言,却有可能是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