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云海翻腾,天压地涌,远山千千万万,若墨迹干涸凝固,铅云重重,挥之不散。一群半人半妖的怪物随着满天飞雪欺压而来。之所以说是半人半妖,是因为这群怪物有人的体貌特征,却又不尽然完全是。有的耳朵尖尖,有的鼻子黑黑,长有茸毛,还有的下身拖着奇长无比的尾巴,有狼有蛇有鱼,囊括飞禽走兽,可谓应有尽有。这些东西毫无疑问,来自妖族。
那妖族在下界只手遮天,行事跋扈,恨不得将所有族群踩在脚下,一副舍我其谁,唯我独尊的盛气凌人。
为首的女子是唯一保持完整人形的,一身漆黑盔甲,束着高高的辫子,显得干练十足。一张秀气的脸,因此刻飞扬的眉,以及疾言厉色的神情而变得冷傲,张狂有之,霸道有之,凤目微眯,看人看物都是高高在上,似乎对什么都不屑一顾。那份与生俱来的自诩矜贵,万般皆下尘,凝芜瞧着有那么几分眼熟。当然他是不会联系到自身的。
黑鸢纵然被揍得鼻歪眼斜,听到是旧相识的声音,埋在地底的也要奋力寒暄,一阵狂笑:“我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妖族最尊贵的霸主底下最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嘛,不知来死国有何贵干?别是吃饱了没事干,专门来看雪的吧……”
话未说完,白兰就面无表情补了一掌,劲道雄浑,将他深陷在地表的身体拍得更深了。
那名为首的女妖闻言,用睥睨的眼神环顾一圈,没看到说话之人,眉锋一压,冷冷道:“叽里哐啷什么鬼动静?什么东西在聒噪?”
很显然,黑鸢认识她,她却贵人多忘事,并不记得黑鸢。
“……”
此女名唤温紫婵,乃妖族圣皇手下得力战将。凝芜来下界的几次,都跟她交过手,清楚其实力,虽远不如自己,也不容小觑。因为是单方面碾压,说出去面子过意不去。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温紫婵自幼跟着妖族圣皇,将其主那份目高于顶的秉性学得恰到好处,说话口气也好,看人的眼神也罢,都如出一辙。凝芜刚听到声音,差点认错,还以为是那妖族之主大驾光临了,是以吃了一惊。待看清只不过是其手下,原本还带着一丝探索,到此也就兴致不高了。
温紫婵身后妖兵甚众,听那声暴喝,显是有备而来,专门找死国麻烦。要说下界的混乱,比起当初四界大战,生灵涂炭有过之而无不及。人间帝王将相遍地走,下界妖魔鬼怪轮流做主,今天你打赢,好,由你暂时统治,明天你输了,也好,卷铺盖赶紧滚,打打杀杀多年也没真正太平过。凝芜来到下界,目的只有一个,和平统一。把下界四族都得罪得差不多了,那妖族首领倒也强悍,在他的掺和下,居然做到让其他三族心甘情愿俯首称臣。虽然只是短暂的,也很值得人敬佩了。
黑鸢被打得狂吐鲜血,已没有还手之力。他和白兰天生水火不容,从诞生以来见面就打,虽乐此不彼,但有别人加入,黑鸢更是来劲,身体放弃挣扎,嘴上可不饶人,哈哈大笑道:“贱女人,你嫌我聒噪?信不信一会儿我割了你舌头让你连妖都做不成?”
他放话可从来不是威胁,而是但凡有机会,一定会做。就算一时间没得手,也会偷偷阴魂不散,伺机而动,就等着对方露出破绽。
温紫婵已经寻声找到了他,气得脸色发青,不过她有更重要的事,这件事比起自己受辱骂,要重要很多,将在场众人都扫了一眼,高高抬起下巴,冷冷道:“敢掳走圣皇,大祸临头了还敢如此放肆。”
黑鸢冷笑:“掳走圣皇?我没听错吧?你的意思,你们妖族那位,叫啥来着,什么的,失踪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了我,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你妖族看守不力不见了人,来我死国兴师问罪,这可不好笑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凝芜耳膜快要被震穿。这黑鸢平时就闲不住,是个喜欢戳人痛楚,而且对方越糟糕他越欢喜,别人都是雪中送炭,而他巴不得火上浇油,最好能亲自给对方来几刀心里才畅快。
白兰按着他脑袋,淡淡道:“别废话。”
“师兄你心里很不爽吧,很不爽你就继续表现出来啊。是不是我挖了那凡人女子心,你不高兴啦?你放心,我下次就去灭族,把那女人的村子全灭了,从老到小一个不留。”
他是说到就能做到。
宗神秀微微蹙眉。
凝芜捂了捂耳,不耐烦道:“让他先闭嘴。”
于是白兰狠狠往地下砸了几拳,能听见骨头喀嚓断裂的声音。黑鸢张嘴吐血,一时间说不出话。
温紫婵斜眼打量他二人,神色冷峻,忽然厉声道:“中天界修士来我下界作甚?”
话音是质问,目光中的怀疑更甚。妖族圣皇失踪,而下界又出现中天界的修士,怎么说都太巧合。鬼族与魔族她都带人搜过了,没找到圣皇,按照她来之前的想法,嫌疑最大的只有死国。眼下又在死国看到了中天界修士,心里越发确定,多半便是死国勾结中天界的凡人搞的鬼。
许是看出两人身上服饰,知道是仙门修士,没准还清楚是九歌门弟子。凝芜寻思,有时间要换套衣服,反正用不着伪装,他也不想再穿九歌门的校服。
凝芜最见不惯妖族那副看不起任何人的嘴脸,对方跟谁说话什么姿态他不在乎,但是对自己,要是不客气,那就别怪他不客气,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来下界,只是想抓裳樱落为裳年华报仇,这些争夺权位之战,他早就厌恶了,不想也懒得管,就算四界斗得你死我活,只要不招惹到他,他就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宏大量稍微放下仇恨。可前提是,至少在他面前要放尊重一点,言语举止不说恭敬,也别口出狂言。
手边没有扇子,他轻轻拂了拂衣袖的雪,好整以暇地冷笑道:“我们自来我们的,又没碍着你什么事?你管那么多又作甚?”
温紫婵脾气随主,又是妖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自然骄纵,傲气冲天,别说妖族之内,便是放眼下界,也没东西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无不低眉顺眼,屏息凝神。何曾有人如此狗胆包天过,长眉一轩,怒火中烧,却是克制着,咬牙道:“区区人间修士,未经允许擅自来我下界,已是死不足惜,还敢在本将军面前放肆,我看你是活腻了。”
黑鸢好不容易调整,闻言几乎笑掉大牙:“你这头发长见识□□眼鱼珠的妖族走狗,敢说我师尊活腻了?我看你才是真的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他倒不是真的好心为凝芜说话,只是存心想气温紫婵。
死国没少与妖族交手,双方虽都是战斗闻名的非人之物,那妖族历经数百年,新一代圣皇又是绝顶聪慧的女妖,继承上古妖族血脉,天赋异禀,实力惊人。而死国除了黑鸢白兰,其余都还处于半身不遂的演变状态,根本不是妖族对手。几次对战,无不死伤惨重。好在只要有邪念,就会源源不断重新产生邪灵,下界最不缺的就是邪恶的念头,无时无刻,到处都有,即便妖族想一锅端,杀也杀不完。
黑鸢跟温紫婵之间的梁子就是在种族之战中结下的。只不过温紫婵从未将这只丑人多作怪的邪灵放在眼里就是了。
带兵打仗,屠城灭族,温紫婵手到擒来,在下界罕逢敌手,要逞口舌之快,她是无论如何说不过黑鸢的。能以武力解决,向来就不屑多言。她认定凝芜两人与死国同流合污,当即一视同仁。只见她手臂扬起,一条黑黢黢布满倒刺荆棘的藤条刷的挥出,目标明确,含有教训警戒意味,奔着凝芜袭来。
凝芜没动,神色自若,佩剑也好好挂在腰间。
鞭梢带着煞气滚滚扑面,将要触及凝芜双眼时,被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剑格开。宗神秀下摆拂动,侧身挡在他面前。
凝芜似是早有预料并不吃惊。他慢慢抱起双臂,盯着面前颀长的背影,似笑非笑,眼光流转。
“师兄,你跟她打,算不算恃强凌弱?都说好男不跟女斗。你这样,会不会坏了规矩?”
宗神秀知他是一时的戏谑之言,没有说话。
温紫婵被那剑锋震得手臂发麻,脸色一变。身后的妖兵见将军一击不中,都开始暴躁起来,纷纷亮出兵器,仰天嗷嗷狂叫。
叫声回荡,惊动了山底游荡的诸多邪灵。霎时间,只见一团团农云黑雾迅猛飞蹿上来,层层叠叠包围在那群妖兵外面,一个个在黑雾里张牙舞爪,龇牙咧嘴,气势一点都不逊色妖族这群怪物。因它们长相残缺容貌骇人,某种程度上,反而压倒了那群妖兵。
温紫婵气极反笑:“我看你们死国是要找死!”
黑鸢学她语气:“这里本就是死国,死人都不敢来,我看你才是来找死吧。”
他这话说得很巧妙,温紫婵竟无言以对。藤鞭飞舞,这次是滋滋犹如雷电游走声,泠泠杀气,笼罩宗神秀与凝芜二人。
“两界有约在先,是你们破坏了约定,就别怪我无情。”
凝芜道:“我劝你说话时先好好想想,到底是你无情,还是我等绝不手下留情。”
接着对宗神秀道:“师兄此地交给你了,我就先走一步了。”
他说得轻巧,仿佛理所当然,一丝同仇敌忾的义气都没有。但宗神秀何许人也,裳年华嫡传弟子,从他暴打裳樱落那一次,凝芜相信,这里所有妖妖怪怪加起来都不够他打。还留着浪费时间干嘛?
裳樱落还下落不明,正事要紧,没工夫继续跟这些有的没的纠缠。不过看温紫婵表现,那妖族之主十有八.九是真的失踪了。但有句话,兵不厌诈,按下界局势的波云诡谲来看,很难说这是不是妖族的策略,打着主上失踪的幌子,四处征伐,如此一来,不就可以既战且屈人之兵了。可是,以妖族高傲狂妄的作风,未必肯这样做。
凝芜想着,那就多半是真的了。
宗神秀听完他的话,回头看了他一眼,深邃的眸子与他对视,低声道:“在山下等我。”
意思是想跟他一起走。凝芜一向独来独往,也没有跟人结伴的习惯。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有个人陪着当打手也不错,何况还是一个实力不错,佛道双修的高手。没有他庇护,凝芜想在偌大的下界找出裳樱落,颇费心力。忽然能理解九歌门那个什么信灵君信奉的人多好办事了。
于是点了点头,宗神秀意味深长颔首回应。凝芜拍拍手,不再管山顶的纷争,独自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