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芜:“你对下界了解多少?”
宗神秀:“不多。”
凝芜:“说来听听。”
宗神秀言简意赅道:“下界有四族,分别为妖、魔、鬼、邪灵,四族各自为政,十九年前,妖族统一下界,并与中天界达成协议,两界永不犯禁。”
等了等,凝芜道:“没了?”
宗神秀:“没了。”
还真是不多。也难怪,十九年前大战过后,四界就互不干扰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随便突破界限去别人领土闲逛的。他知道的,相信是绝大部分中天界修士所了解的。凝芜本来想着,自己这么多年没来下界,沧海桑田,变化很大,很多事可能与当初不太一样了,正好找个人问问与时俱进增长下见识。但显然对方知道的还没自己多。
他道:“那四族之主你可知?”
宗神秀微微摇头:“不知。”
凝芜心下了然,挑眉道:“也好,我们现在同仇敌忾,就给师兄你介绍一下好了。前提是,我所知晓的这些没有作死被取而代之。”
宗神秀望着他:“嗯。”
凝芜道:“就从妖族说起吧。统率妖族的是一名女妖,名戚澜,性格最是傲慢,不容下尘,其他……修为不错;鬼族之主,我没怎么接触,很是神秘,据传有三张皮相,凭个人喜好随意更换,很难琢磨;那魔族,我所了解的,只有一点,其主似是一名堕仙,来自上天界;最后邪灵,这个就不用说了,前面的主人不识好歹被我打死了,如今这第一把交椅,自然便是我了。”
“……”
他介绍的很笼统,原因很简单,没那么多时间巨细靡遗去深挖,通常来下界都是找最爱挑事儿的麻烦,比如妖族,那邪灵之主也是歪打正着,他降落的第一个地点就是死国,不想被反杀,就只有先下手为强。之后要做的事,妖族那位比他还沉不住气,都帮他解决得差不多了,而他就等着渔翁得利,一举拿下妖族,就能一劳永逸,控制整个下界。
因顾忌境界限制,两人没有御剑,走了大概两天,头顶的飞雪,耳边的狂风才终于停歇。
远处不时传来嘎嘎的乌鸦叫唤,声音凄厉,无端给人一种不适感。四族领域内景致都有各自特色。越往前走,天际风云变幻,墨色晕染的痕迹越重,周遭也呈现出一片诡异的死气沉沉。鸦鸣声阵阵。鬼族居于下界偏西南的位置,经日昏暗,时有阴雨,常以鸦鸣知昼夜,故又名鸦鸣国。
不久,两人前方出现一座高大的牌坊,被浓稠的黑暗笼罩,看不清是什么,只见无数飘飘幽幽的人影,正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落到那牌坊前方的主干道,就立刻老老实实排着队,垂头耸肩,摇摇晃晃前行。
传闻鬼族有八景,顾名思义,就是进入鬼族国境沿途会看到八大景观,外界耳熟能详的叫做阴山八景,而下界内部却是称之为仙山。只因那鬼王觉着仙山更有意境,便改了名字。眼前的牌坊,很有可能便乃八景之一,世人盛传的鬼门关了。路是黄泉路,供死者通行。凝芜以前去鸦鸣国都是直捣黄龙,从未好好欣赏过鬼族周边的奇景。这次阴差阳错,倒可以耐着性子四处看看。
正走着,忽然一人在他们身后,小声道:“劳驾,那个,请问鸦鸣国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凝芜回头,见是一名道人。一袭雪白长袍,琉璃莲花冠,拂尘搭在臂弯。看上去比宗神秀还小,十七八岁,分明就是一副少年模样。眉如星裁,面如傅粉,颜色明朗,温润如玉,说话时,微微笑着,右边嘴角有个小小梨涡,宽袍缓带,十分清雅出尘。他背后背着一卷画册,用绸布包着。
没得到回应,少年沉得住气,依旧笑着,用目光打量两人,笑道:“两位不像下界之人啊。”
凝芜道:“彼此彼此。”
那少年道长性格极好,眉眼弯弯,平和温雅,拱手道:“果然,相逢即是有缘。容在下自我介绍,我叫景惹,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凝芜挑眉没应。宗神秀回他一礼,淡淡说了自己名字。少年微微点头,很有礼数,没有继续追问凝芜姓名。他望着鬼门关方向,自言自语道:“话说我还是第一次来下界,心里着实有些忐忑。”
观他容貌,还有周身散发的气质,至少也是仙门修士,而且地位只高不低,怕是凌驾九歌门之上了。中天界没有这样的人,那就只有……
凝芜道:“你们上天界也派人来下界了?不知有何贵干?”
少年没想到被他一眼看出来历,稍稍惊讶道:“你知道我是……实不相瞒,在下来下界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既然重要,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凝芜想着多半不会说的,岂料,那少年只犹豫片刻,便继续道:“上天界跑了一名逃犯,前不久中天界似是有人违反仙规,用了我上天界密法,凡有罪籍在身的,都会被记录在册,罪籍录会有所感应,我是掌管上天界刑罚并看管罪人的,不慎失察,这次出来就是为了将功赎罪。”
滔滔不绝说了一堆,凝芜没有尽信,哪有人初次见面就自报家门,而这少年不仅报了,还生怕说得不够详细,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不是涉世未深就是蠢。而他所说的逃犯,如果不出意外……
凝芜和宗神秀对视一眼,明确心中猜测。
那少年景惹又道:“我从神木村一路追到了下界。中天界我都没怎么去过,就别说下界了,能误打误撞走到这里已经是走了大运。两位可是也要去鸦鸣国?那我们岂不是顺路了?结个伴如何?”
凝芜道:“不顺路。想问一下,你们上天界那名逃犯可是叫裳樱落?”
景惹吃惊道:“没错,就是叫裳樱落,是一名佛修,不过好像叛逃了。你……公子你怎知?难道你们也是为了找此人?”
虽不清楚裳樱落是如何成了上天界逃犯,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少年跟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逮捕裳樱落这厮。
宗神秀忽然道:“他所犯何事?”
问的是凝芜心里的疑惑。
那少年也没遮遮掩掩,直接告诉了他们:“他偷学我上天界修炼心法。”
“……”
问了等于白问,因为答案很明显。这厮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知道没法得到佛门顶尖秘籍修炼,就跑到了上天界偷学,结果运气不好被抓住关押了,最后又找机会逃了出来。凝芜都不知作何评价了。
景惹道:“这个人很难相处,十句话九句都当不得真,我就是听他说了太多,不小心落入圈套,才被他有机可乘逃走了。”
说着连连叹息,显得很是懊恼。
凝芜心想:“就你这样,心机城府哪样都比不过人家,别人还没说话,你就把自己老底都掏干净了,不骗你骗谁?”
景惹问道:“听上去,你们也是为了找这个人?是不是因为他又做了什么坏事,得罪你们了?你们好像是中天界的修士吧。”
凝芜沉吟不语。宗神秀微微颔首。
景惹眼睛一亮:“那太好了,我们可以联手,你们不知道,这厮狡诈得很,稍不注意就容易着了他的道儿。”
凝芜挑眉,却是摇头:“我们不熟。你容易上当,不代表我们会。”
“……”
少年个性极好,只是笑了笑。三人说着,走到牌坊下方。凝芜抬头,氤氲黑雾缭绕,只见“鬼门关”三个大字狰狞地盘旋镶嵌在上面。阴风阵阵,身边不断有鬼魂经过,因三人挡在道路中央,那些僵硬麻木的魂魄不得不绕道,骂骂咧咧看着他们。
景惹看了看,他听不懂鬼语,喃喃道:“它们是在骂人么?”
跟着亡灵队伍往前走了数十丈,主干道分叉,出现两条路,一座黑漆漆的凉亭就建在岔道口上,阴魂们陆陆续续都要经过那个亭子,里面有一只猪头人身的鬼差,每个灵魂往它面前走过,它就伸出锋利的爪子,往灵魂头顶狠狠一抓,一把抓下一层皮,看着都疼,然后那个没皮的灵魂就跌跌撞撞往左边那条路去了。
景惹甩了两下拂尘,挥散浓雾,看见亭子上的牌匾,有些匪夷所思道:“脱衣亭?!”
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不觉睁大眼睛,仔细观望,发现没错,不由得怔住,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结巴道:“脱衣,是真的要把衣服脱了吗?我怎么看着,它们不像只是脱了一件衣服,而是直接掉了一层皮啊。”
凝芜道:“是不是真的,就有劳这些小道长前去试一试了。”
“……”
景惹艰难的笑笑:“我……我可以选择不去吗?我们修道之人,岂能做此不雅之事。”
凝芜道:“你没看见,只有脱了衣服,才能继续往前走么?”
“这……”
景惹是打死也不会在这种地方宽衣解带的,而且说是脱衣服,他明明看见的是那猪灵扒了别人一层皮。原地转了几圈,想了个办法,从袖子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包,对凝芜二人道:“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要不试试贿赂一下,看能不能给我们行个方便。”
凝芜用“孺子可教”的眼神颇为赞许的点头:“可以,去吧,我们在此静候佳音。”
景惹挥动拂尘,还真就傻乎乎拿着钱袋去了。
凝芜终于没忍住,闭了闭眼,如果这小子不是伪装得天衣无缝,就是真的傻。对宗神秀道:“我们走吧。”
他压根就没有往那亭子去的想法。脱衣亭也是八景之一,是专门给亡魂设置的,要想投胎往生,就必须先在脱衣亭褪去在世时的皮囊,说是脱衣,其实就是剥皮。右边的路则是给下界来访者准备的,同样可以通往鸦鸣国。
两人并肩走没几步,脱衣亭那边就传来一声暴喝:“滚!”
于是,那少年甩着拂尘很是狼狈地滚到了他们面前,讪讪道:“好像行不通,它不要。”
“……”
还能说什么呢,凝芜不想说话了。宗神秀本也话不多,自是沉默。
少年摸摸鼻子,把钱袋收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很快调整心情,恢复乐观开朗的模样,左看右看,好奇道:“原来不用过那脱衣亭,这条路也能去鸦鸣国是吗?”
似乎没有想到凝芜是故意作弄他让他过去出洋相,他心境澄明,天生乐观,一派和气。
凝芜没想搭理。少年每说一句话,宗神秀偶尔也会出于礼貌回应,只有非常简短的一个“嗯”,却仿佛给了少年鼓励,让他乐此不彼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差不多走了一炷香时间,黑雾越来越浓,几乎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脚下平坦的道路开始变得崎岖,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凝芜感觉宗神秀离他有些过于亲近,两人本就并肩而行,此刻不时会碰到对方肩膀。凝芜不由自主往身边看去,透过黑沉沉的雾气,只能看到一个模糊好看的轮廓。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在华胥城的事,那时也是因为雾气太浓,他把宗神秀当成君凤鸣,命令对方付伞钱。好像过去很久了,又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不觉想笑,他道:“师兄?”
宗神秀清冷的声音很快应道:“嗯?”
凝芜摇摇头:“没事。”
宗神秀道:“嗯。”
走着走着,凝芜忽然觉得不对劲。好像少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