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雨势依旧很大,没有任何转小的苗头,白鹭便没有继续带小白藤在前院习武,而是去了临水的小轩中,小轩本就不大,还置了一桌二椅一榻,即使全挪到一侧也没多大的空地,不过扎马步的地方还是足够的,扎够了时间,白鹭照常教他拉筋下腰,用她的话说,如果连自己的手脚都控制不了,那更没能力去控制兵器。小白藤很听话,真的一丝不苟地练了下来,再累都没叫过苦。
时近中午,兰花刚抹净堂屋的桌椅,准备净手去做饭,门就被砸响了,咣咣的声音很是无礼,门外人似乎是嫌门开得太慢,砸过几下又开始扯着门环晃动,仿佛这么晃就能把门闩晃断似的。
在白家待了三年,兰花早已不复最初胆怯的模样,她放下抹布净了手,又理了理鬓发,这才不慌不忙地打开门。
门外是一个看起来岁数不轻的女人,蓑衣下的衣服粗糙陈旧,肩膀耸着,一双吊梢眼看起来极刻薄,见门打开,她一拉手里牵着的孩子就要往里闯。兰花把她往外一推,使劲瞪着她,瘦弱的身躯挡住打开的门扇,不留半点空隙。
女人一被阻,立即张口叫骂道:“好啊!还敢拦我!我看你就是心虚!我儿子怎么惹到你了?!你孙子打他还要用车撞他!要不是我儿子命大怕是昨天就死在路上了!有钱就了不起啦?!我们穷人的命不是命啦?!”
兰花被一连串劈头盖脸的话砸懵了,一看女人手里的孩子,她才反应过来她是小雨的娘。
怪不得小雨岁数不大就跟小霸王一样,原来是有这么个不讲理的娘在后面。
兰花比划着表示自己不会说话,让她稍等她去请白鹭来,但小雨娘看不懂她的比划,以为她是敷衍自己,张嘴接着叫骂:“比比划划的你什么意思啊?!我们人穷就连句话都配不上对我们说是吧?!还有没有天理啦?!”
小雨拉拉他娘的衣角:“娘,这是小白家里的赶车婆,不是他祖母。”
听见儿子的话,她仿佛抓住了对方什么把柄,愈发耀武扬威:“就叫个赶车的来应付我们是吧?!躲着不见什么意思啊?!去把你家少爷给我叫出来!今天咱们非得说道说道不可!”
她尖利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兰花无奈地点点头,关上门去回白鹭,刚转过身,她又不放心地扭头检查了一遍门闩,生怕一个不防让那对母子闯进来。
渫雨轩内,白鹭正在帮助小白藤拉腿筋,虽年岁小筋骨正软,但拉起来还是疼痛的,小白藤一声不吭,牙咬得死紧,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兰花步履匆忙地过来,脾气一向软和的她难得面带怒容,看她这副模样,白鹭淡漠的眉微微一动,点上一炷香让小白藤自行计时,自己则出了屋和兰花到一边说话,随着兰花的比划,她的眉目愈发冷冽,最后直接冷笑出了声。
昨日归来,小白藤自己先跑回了房,白鹭便乘他不在问起了兰花几天前的事,兰花照实说了那件沾了两块巴掌形油渍和灰土的绯红罗衣,事情究竟如何已经明了。
小白藤是白鹭亲自带大的孩子,脾气秉性如何她再清楚不过。小雨母子上门来胡搅蛮缠,无非就是想讹一笔银子,这种又穷又刁的人,她这些年见得多了!
“我倒要看看这人能有多刁!”又一声冷笑,白鹭抬步朝大门去,兰花匆忙撑着伞跟上。
朱漆斑驳的门扇一关就是好久,小雨娘认定是里面的人怂了,站在门口叫骂不休,尖利的声音吸引来好几个路人的围观,他们有的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偏听了小雨娘的一面之词,对着朱漆斑驳的门指指点点,正议论着,门扇忽然缓缓打开,一个气度威严的贵妇人出现在门口,背脊挺直,眉目冷淡,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心生惧意。
小雨娘被白鹭的目光吓得舌头一打结,随即她的目光飘到了白鹭髻上那根莹润得发光的玉簪上,一下,她那“谁穷谁有理”的底气又回来了。
“你就是……”
“就是你在门口胡言乱语?”白鹭冷淡的声音不高,却轻易打断了她的话。
她张嘴刚要接着骂,白鹭又出声道:“既然你想要说法,那我便给你说法。”
不等她反应,白鹭已快速说了一大串:“端阳藤儿回家后肩头袖口都印了油手印,是谁蹭上去的?不想说的话就把衣裳拿来与你儿子的手比对,藤儿的衣裳是他生辰新裁的,用的布庄最好的灯影罗,若真是你儿子的手印,就原样赔一件新的。”
兰花点头刚要下去,小雨娘就尖声喝道:“不许去!!!”
她脸色发白,尖锐的声音带了颤:“是我儿子的手印又怎么样?!小孩子一起玩哪有不脏衣服的?!你们也太不讲理了!”
白鹭露出一个讽笑,高傲地打量她几眼继续道:“那日藤儿下午出门还带了三块荷花酥,粉色酥皮,莲蓉为馅,看你家境,你儿子那一手的油怕不是从荷花酥上来的?藤儿才三岁,你儿子五岁至少有了,讲理?讲你儿子恃强凌弱的理吗?”
小雨想说什么,张张嘴又不敢,小雨娘瞪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眼,用力一捏他的手,他得了亲娘给的勇气,才敢嚷道:“那是他自己给我的!”
“藤儿主动让点心给你,换来的就是你用他的衣裳擦手,还要带着你娘倒打一耙?”
旁边有人认识小雨娘,听全两头的话看不下去,拉她道:“王家嫂子,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你厉害?你欺负人也得有个度。”
小雨娘胳膊一扯,指着那人鼻子骂:“好啊李老三!你也帮着外人来欺负我们母子是吧?!我儿子都被她孙子打了,昨天还被他们家的车撞掉一颗牙,谁欺负谁啊?!你们一个个就是墙头草!哪边有钱往哪边倒!”
骂完,她一拍大腿开始嚎:“哎呦!这日子可没法过了!人人都欺负我相公卧病在床!我一个女人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可怎么过呦!”
门前闹哄哄的,围观的人多是看戏的心态,白鹭又身正不怕影子斜,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就那么冷眼看着这个干打雷不下雨的女人,小雨娘闹了半天没人理会,不得不抹抹并不存在的眼泪,深吸一口气,重打精神准备继续叫骂。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郎中突然冒着雨挤出围观的人群,不待气喘匀就拦在了双方中间:“王家娘子,可别错怪好人啊!”
小雨爹的病一直是由老郎中给诊治,拿药也是在他的医馆,老郎中心善,知道他们家境况不好,向来不收诊金,开药也是尽量挑着实惠的药材开,小雨娘这么刁的人都敬他三分。
又喘了几口喘匀了气,老郎中抬手在小雨头上一拍:“你这孩子吓傻了是不是?昨天下大雨,你自己滑倒在人家车前的,是那位婆婆——这位夫人身后那位,带你来我这上的药,你疼得一直哭不肯张嘴,我们两个人哄着你呦。”
“……孙郎中,你一直在里面坐着怎么看得清外面?她要是没撞我儿子,做什么那么好心带他去上药?我看就是心虚!”小雨娘恨恨地剜了白鹭一眼。
孙郎中有点不高兴了:“王家娘子,你这是什么话?那天的事那么多人看着,你随便问谁都假不了。我给你相公看病一直分文不取,依你的说法难不成他卧病在床也是我害的?”
周遭人议论纷纷:“这王家嫂子是过分了,话怎么能这说呢?”
“就是就是啊,人家夫人涵养也是真好,这要是我们被这么污蔑,我家娘子早动手了。”
“谁不知道你娶了个母老虎啊哈哈哈哈……”
小雨娘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指着围观群众叱骂:“你儿子被打了你娘子忍得住不讨说法?!是!人家涵养好!就我们不讲理!她孙子但凡有个爹娘,我不信也这样沉得住气……啊!”
竟是黄双不知何时到来,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他这一巴掌暗含内力,直接打掉了小雨娘一颗后槽牙,她吐出一口血水并一颗焦黄的牙,半边脸烙着掌印,高高肿起,挤得眼睛越发吊梢。
“你……你……”她看着眼前凶恶的男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次不是那种博取同情的嚎哭了,而是人在委屈与畏惧之时本能的哭泣。
“你再说一个试试!”黄双抬手又要打,但被众人拦下了,他改去攥着小雨的胳臂,粗暴地拉扯,“小白没爹娘怎么了?这崽子倒是父母齐全,依我看还不如没有!”
他手劲很大,攥得小雨皱起小脸,眼里含上了泪珠,出于惧意,他又不敢教泪珠落下,带着哭腔连连喊娘。
一时间,白家门前哭的哭闹的闹,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全然不顾噼啪掉下的雨条,呼朋引伴地来瞧热闹。
“真相什么样没人比你们更清楚,要是想打秋风,就该跪下来求我,我们白家扫扫地缝子,权当打发叫花子了。”白鹭冷着脸,话语变得刺耳起来。
无论外人怎么胡搅蛮缠,只要小白藤不在意,她就都能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惟独说小白藤没有爹娘不行,这是她和黄双、乃至整个剑冢的伤痛,方才小雨娘话一出,她就打算上手了,只可惜让黄双抢了先,于是她没再动作,话音落下就转身回去了。
随着她背影远去,朱漆斑驳的门扇重重合拢,青石匾额上“隔尘”二字变得格外引人注目,匾额不写家世也不歌功颂德,简简单单的“隔尘”,一如门内淡漠孤傲的女主人。
小雨娘肿着脸,在大雨中对着关紧的门扇嘤嘤哭泣,围观的人里有过想帮她的,但最终都因她的刁横消了最后一点可怜她的心思。
人群慢慢散去,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着,议论声随风入耳,尽是讥讽与嘲笑。黄双手一撒,如同丢掉什么垃圾,神情轻蔑:“我警告你,别再招惹小白。”
小雨终于大哭出声,小雨娘扑过来紧紧把他抱在怀里,托着他青紫一圈的手臂泣不成声。黄双也不再搭理他们,推门进了白家。
白鹭不在的时间里,小白藤很听话,一直在乖乖地拉腿筋,香燃尽了白鹭还未归,他便自己耍起了鞭子,把桌上一盆兰花叶子抽得稀烂,鞭子耍累了,他又趴在窗边看水中游鱼,还试着把鞭子伸出窗外去钓它们,总之,是自己玩得很开心。
白鹭处理完破事,调整一下心情匆匆赶回了渫雨轩,小白藤见她去了很久才回来,忍不住好奇是出了什么事。
“是小雨的娘带他来道谢。”白鹭眼都不眨地骗他。
小白藤年纪小,还想不到人可以有多坏,点点头就信了,白鹭看他这副单纯的样子,心中喜忧参半,招招手让他过来,一边给他梳理散落的碎发一边提醒:“你不愁吃穿,又有婆婆和舅舅疼爱,已经好过许多人,往后大了认识的人多了,少不得会被嫉妒,你要记得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懂感恩,莫让善良反伤了自己。”
小白藤似懂非懂:“祖母,我给小雨点心他反过来要打我,但他现在又来道谢,那他算懂还是不懂?”
白鹭将手中一捧刚刚理顺黑发拢成一束,拿过发带开始缠绕:“人之初,性本恶,不过人并非一成不变,婆婆不要你做菩萨去感化世人,只想我的藤儿会自己分辨是非,不让那些坏人欺负了去。”
“祖母放心,我会的。”小白藤甩甩刚扎好的马尾,回过头对白鹭露出一个信心满满的笑。
“今日就练到这里吧,洗洗手准备吃饭。”白鹭点点小白藤的额头,提醒道,“在家里要叫婆婆,不许叫祖母。”
小白藤点点头,一言不发地退出了渫雨轩,他表情始终没有变化,但白鹭那句话一出口,他就有了浓浓的失落,浓到仅是一道背影都可以看出。
白鹭目送着失落的小小孩儿出去,自己也不禁有几分怅然——她要能是他的亲祖母该多好!
小白藤出门,没走几步就撞上了迎面过来的黄双,黄双一如既往地不敢与他对视,含糊喊了声少爷就要侧身挤过去,步伐也变得慌乱,小白藤心情不好,一挑眉就拦住了他,双臂抱在胸前:“黄伯,你这么着急要去做什么?”
黄双微微躬身,借伞沿阻断他看过来的视线: “属下有些事要找老夫人,少爷快别拦着属下了。”
小白藤不动,拦在道上怏怏不乐:“黄伯,你知不知道我爹娘是怎么死的?为什么现在祖母不给我当祖母了?”
他一满三岁,白鹭就十分严肃地告诉他,自己不是他的亲祖母,以后在家里要喊她婆婆,到了人前才能喊祖母。小白藤聪慧,早就觉察白鹭对他的感情有些诡异,因此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一直改不过口来。
黄双不想和他多待,正绞尽脑汁地想哄他让开,突然听这么一问,他脑子里想了一半的事被打断,人也怔住了。
“是不是有谁笑话你没爹没娘了?!是谁?!”小雨娘俩刚闹完,黄双下意识地以为是小白藤被当面嘲笑了。
“没爹娘很丢人吗?”小白藤困惑地反问。
这世上没爹娘的人多了,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他们一处玩的几个孩子里就有一个没娘的,剩个爹带着,过得还不如他。
黄双要出口的话被吞回了肚子里,他随解释随想,说出的话颠三倒四的:“……当然不丢人,少爷不是还有老夫人么?不过别人未必这么想,很多人就觉得丢人,当然属下不这么觉得,属下也没爹娘,连像老夫人和大公子这样的亲人都没有,爹娘也就是那么回事,少爷您也不要觉得丢人,这爹娘……”
小白藤听不下去了:“别啰嗦,我爹娘究竟是怎么没的?”
“这我也不清楚,您可以去问问老夫人。”
“祖母都不给我当祖母了,能告诉我吗?”
黄双一个头两个大:“少爷……”
渫雨轩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开,白鹭催促道:“不是有事?怎么还在外头?”
有白鹭给解围,黄双赶忙逃进了轩中,轩外小白藤的脸色越发阴沉,一握拳跑走了。
他赌气跑走,轩内黄双如释重负:“师姐……”
“有事就快说。那郎中是你叫来的?”白鹭从开了一半的窗间瞄见小白藤跑开几步就丢了伞,心情变得更加不快。
“是。那女人在门口骂的时候就有人叫我去看,我知道你们昨天去了拓金山,就先去的西鸾门附近打听,有看见那小王八蛋的人给我指了医馆,幸好这郎中心善,愿意跟我跑一趟。”黄双顿了顿,好似在犹豫什么,最终下定了决心,劝诫道,“师姐,咱们身份不能暴露,往后还是让小少爷收敛着些吧,今天这对母子等会我让人处理掉也就成了,往后得罪的要是高官名门家的公子……”
“你的意思是让藤儿往后打碎牙都往肚子里咽?”
白鹭的目光十分冷厉锋锐,被她这么一盯,连黄双这种没心肝的人都禁不住要冷汗涔涔。
他慌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小时就惯他的脾气,往后大了指不定要闯出什么祸来,现在不比以往。”
“藤儿是剑冢的少爷,若事事都要少爷委曲求全,还要你我、要剑冢做什么?”白鹭怒不可遏,衣袖一挥,腰间软剑竟不知何时到了手中,咬上黄双的颈子,“要是不想继续效忠,我便替你回了冢主放你离开,这种话,别再让我听见第二遍!”
黄双垂下头,不甘不愿地认了错,白鹭冷哼一声,露在袖外的手一收,那柄细巧的软剑又不知怎么回到了腰上。
“那对母子的命……”
白鹭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瞬间明白过来,要是贸然杀了小雨母子,刚与他们发生过矛盾的白家将会是嫌疑最大的。
“我明白了,是我思虑不周……”
“我要去看藤儿了,你自便吧。”白鹭撂下一句话,撑开伞沿着小白藤方才走的路追了上去。
许是因为她今日善意的谎言,小白藤一直到长大都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之前和他玩得很好孩子一夕之间全对他有了敌意,他懒得询问,也没兴趣询问,于是他们之间只剩下了一言不合就开打,与最终迫于暴力下的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