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难免心存遗憾。

但秦芊芊死的时候，回顾自己这一生，却发现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挂念的事情。

她天资卓绝，自幼修行便顺风顺水。

天灵宗是仙门第一大宗，她的师尊玉照真君也是仙门顶尖战力之一。

师门显赫，师尊宽厚，还有一众拥护她的师弟师妹和一个优质未婚夫，她更是年纪轻轻就成了天灵宗首席大师姐。

人生赢家也不过如此。

当然，变故也不是没有。

在她那位柔柔弱弱的小师妹纪灵芸出现后，原本对她关怀备至的那些人便换了一个关心对象，对她的态度也一变再变。

秦芊芊一心扑在修行上，对此倒也从不在意。

纪灵芸天生嘴甜，还长了一张楚楚可怜的脸蛋，对比她不善言辞，又过分认真的性格，确实要更加讨喜一些。

大家喜欢纪灵芸胜过她，似乎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无非就是纪灵芸修为低下，师尊便破例赐下众多护身法宝；她突破遇阻，便让秦芊芊将秘境的机缘让渡给她……

他们说，秦芊芊身为大师姐，没必要太计较，应该多让着点师妹。

他们说小师妹幼时吃了太多的苦，所以他们要弥补她。

人本就偏心，秦芊芊也懒得计较大家偏颇的态度，顶多是在众人试图拉着她一起犯蠢的时候，面无表情地拒绝这些不合理的要求。

时间一长，大家便愈发得怜惜这位小师妹。

起初，秦芊芊觉得诸事随缘，只要不影响她修行就无所谓。

可她没想到，这种偏心，有朝一日会害得她修为尽废，被逐出宗门，一夜之间从风光无两的天灵宗首席沦为人人唾弃的仙门叛徒。

甚至，直到死前，这个称谓仍旧没有被彻底清洗。

遗憾吗？

秦芊芊认真地想了想，否认了这个念头。

虚名而已，人活一辈子，是为了自己而活，又不是为了别人的看法才活着。何况，她后来的所作所为也着实和天灵宗的门规差了十万八千里。

至于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就更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地方了。

秦芊芊是个较真的人，一贯信奉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别说什么十年不晚，她记下来的仇想过夜都难。

当她拖着经脉尽碎的残破身躯从深渊里爬出来，顶着仙门追杀令，一步步重拾修行，好不容易恢复实力并更进一步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剑杀上天灵宗。

脚踢山门，拳打耆老，上至欺师灭祖，下至残害同门。

天灵宗的禁忌，她几乎全踩了一遍。

遗憾？不存在的。

昔日仇人都扬成灰了，再大的遗憾也没了。

后来魔域百万大军围剿仙门，秦芊芊选择出手帮天灵宗抵御攻击，也不是因为恩怨一笔勾销了，只是同为仙门中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自己的安危，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再者，仙门辖内还有无数的凡人。

即使秦芊芊自觉不是什么心怀大爱之人，也见不得天下生灵涂炭。

尽管最后也没能力挽狂澜，就连她自己都在混战中陨落了，秦芊芊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拜托，她都已经死了，哪还管得了这些。

真要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她放心不下的，或许也只有那个人……

秦芊芊看着自己的记忆犹如走马灯似的闪现着，随着她心有所念，画面最终默默定格在了一道瘦削单薄的青年身影上。

——那是她的夫君。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还中了魔门绝命之毒的凡人。

……

从秦芊芊第一次见商墨言起，他就是一副随时快死了的模样。

他们相遇在一个下着暴雪的夜晚，那时她自身难保，正在四处流浪，试图寻找一个翻身的机会，为此多次冒死进入世人眼中的禁地。

机缘巧合之下，就让她捡到了从魔修手底下逃出来的病弱青年。

虽然柔弱不堪，动辄就要咳血，可他姿容昳丽，风华无双，生了一副老天看了都要嫉妒的绝世容颜，竟让彼时的秦芊芊生出了一丝不忍。

就是这一点点的恻隐之心，让秦芊芊没有因为自身处境艰难而将人丢弃在荒野里。

她想着，商墨言逃不过“红颜薄命”的诅咒，即便带在身边照顾只怕也命不久矣，碍不了事。

哪知，这一照顾，就把人一路照顾成了自己的夫君。

有时候秦芊芊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她那前未婚夫是少年天骄，宗主幼子，长相俊逸不凡，为什么她却没有丝毫心动，反倒对商墨言上了心。

后来她倒是想开了，人和人的缘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修“顺心意”，自然也只要她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

只可惜，她和商墨言遇见得太晚了。

即使魔域没有率军围剿仙门，以他那病恹恹的身体也注定活不了多久。

若是他们早一点遇见，他还没有在魔域遭受太多的折磨，或许他们相伴的时间会更长一些。

秦芊芊做事几乎从来不给自己留下悔恨的余地，但想到商墨言那张苍白俊秀的脸，想起他一边咳嗽，一边安慰自己时那温和包容的笑意，心头仍会时不时泛起丝丝涟漪。

大战在即，她甚至顾不上将人好好安顿，只能将他送往安全的大后方。虽然不知道那里将来会怎么样，也没有了他的下落，但想来，至少是比她更长命一些。

不过，要是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秦芊芊想到最后，心间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丝遗憾。

随着意识越来越模糊，元神间仅剩的一点灵光泯灭，秦芊芊彻底沉入了寂静的黑暗中。

她似乎看见一本无字天书哗啦啦地合上，又重新翻开，而她也开始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曾经的她，曾经的师门，还有温和浅笑的俊美青年……

一片雪花飘过，悠悠地落在了被鲜血浸染的大地上。

下雪了。

……

一片，两片，三片……越来越多的雪花打着旋儿从天空飘落。

一只修长的手展开，接住了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

几乎是瞬息之间，雪花在掌心消融。先是化成水，随后蒸发为烟雾，最后被风一吹，彻底散入虚空。

只留下那双干净的手，白皙纤长，十指如削葱，看似柔若无骨，细瞧便能发现指腹上满是薄茧。

——那是常年握剑才能生出的痕迹。

秦芊芊看着自己的这双手发愣。

雁过留痕，人也如此。

从前被逐出宗门后，她经脉尽毁，一身修为化作虚无，肉身和神魂所受的伤印刻在身体的每一处，哪怕后来重回巅峰，这些伤也留下了瘢痕。

而此时，她的手干干净净，一点也找不到日后受伤的迹象。

这是她的手，却也不是她的手。

秦芊芊望着飘飞的雪花，脑海中渐渐回忆起那些纷杂褪色的过往。

不是错觉，她似乎真的回到了年少之时。

甚至，前世临死时，她的脑海中无端多出了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还有一个奇怪的梦境似乎告诉了她，这是一本仙侠小说所化的世界。

小说的主角，或者说天道的宠儿是她的熟人，她的小师妹纪灵芸。

而她本应该是这位小师妹的对照组女配，一生都在衬托对方的美好优秀，直到最后因为嫉妒扭曲心智，为了害人铸下大错，落得一个身死道消的悲惨下场。

在她死后，纪灵芸彻底成为了仙门团宠，在众人保驾护航下一路进阶，最终杀死了全文大反派，挫败了魔门的阴谋，与亲友们飞升成仙。

没有人关心一个早已在历史尘埃中销声匿迹的恶毒女配。

——如果没有出现意外的话，这就是她最后的结局。

秦芊芊托着腮，打了个哈欠，端起身前的酒盏抿了一口，微微蹙起的眉也在温热的液体下肚之后舒展开来。

想着所谓的原剧情，秦芊芊不由地发出了一声轻嗤。

身为小说中的恶毒女配这种事，她倒是并不在乎。

虽然前世的记忆有不少地方模模糊糊，但大体上的发展，秦芊芊还是记得的。显而易见，她并没有早早死去以衬托纪灵芸的女主光环，反而是逆天改命，提剑杀光了书中的主角团。

或许就是因为女主都没了，所以最后也没有人能阻止书中的大魔头灭世，以至于有了她如今的重生。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前世已经把仇人骨灰都扬了的秦芊芊来说，得知小说剧情这种事，在她心里压根掀不起一丝波澜。

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让她知道了众人对纪灵芸逐渐偏心的原因。

女主待遇嘛，可以理解。

不过，重来一次，她也没有心思陪着这群人上演所谓的仙侠大女主剧本了，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比如，早点将她的小可怜夫君从魔窟中拯救出来……

正想着，秦芊芊的身后，一道有些青涩的少年声音传来：“师姐，我们去清河镇做什么？”

望着远处隐隐绰绰现出的小镇虚影，秦芊芊摩挲着酒盏，不太确定地说道：“或许是……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