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要参军?”
能被方磊带到帐中,至少不似她表面看上去如此体弱之人。
镇南很好奇,她双眼闪着光。
此人不是士兵,自也从未领过朝廷俸禄,与镇南军更谈不上什么深厚的战友情。
此时从军,根本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乱世出英雌固然不错。但纵然她天赋异禀,想要扬名立万,也要打上几场胜仗才行。
现下这个时机参军,不过是沙场再多一具尸骨罢了。
怪哉怪哉,难不成这世上当真有非要一心寻死之人?
柳夜抿了抿唇,没说话。
她上一次倒是真与流民一道走了,镇南争取到的时机终不敌战马奔驰的速度,陡峭山路亦无法阻止敌国肆虐之势。
无数将士死于战乱,海国十万大军如闯入无人之境,直逼帝都,铁骑所到之处皆满目疮痍,一路上死了多少百姓,不可计数。
那地狱之景,柳夜光是回忆起来仍觉不忍,更不用提镇南军了。
此时的她们是想用一身白骨交织堆叠,搭成能够使臣民百姓通往平安的一座桥廊。
可营帐里只有柳夜知晓,这一战,只有白骨,没有平安。
她愣了愣,最终盯着镇南将军没有说话。
被这样无视,镇南反而笑了起来,问道:“你需要什么样的武器?”
将士们都在传军队里面来了个怪人,此时来参军送死就不提了,竟然不要长矛不要长枪,选了一柄剑当武器。
行军打仗不是武侠比试,不讲究招式潇洒花哨。
谁的武器最先能伤到敌方,谁就能从战场下活下来——敌方手持长枪在六尺之外便可刺向盔甲,退一万步说,纵然柳夜真是个武侠宗师,长剑难道还能有六尺那么长不成?
拿着剑上战场,那不只能挨打么?
但不论柳夜出自什么原因参军,镇南军上下皆对她很是敬佩。
故而这声“怪人”里除了调侃,更多的是关切和担忧,有人知晓方磊和柳夜关系好,便怂恿她去问柳夜。
“你当真要用这柄剑?”
镇南将军专门让随军铁匠按照柳夜的描述打了柄新的剑。
方磊把玩着柳夜的武器,很轻,约莫不到她长枪一半的重量,最关键的是,很短,只有她长枪一半那么长。
意味前面三尺的距离内柳夜都只能挨打,不能还手。而且还需骑马近身,剑才可够到敌方。
可战场上混乱不堪,刀剑无眼,柳夜真的有余力纵马近身吗?
柳夜从她手中接过剑,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这是按照白竹的模样打的,但比起重百斤的巨剑,此时柳夜手中的剑只能叫做剑宝宝,约莫只有白竹三分之一那么大。
柳夜率兵亲征过,方磊的担忧她自然知晓的,她做帝女时惯用的武器也是铁矛。
但以她此时瘦弱的身体使用长枪反而事倍功半。
流民之躯力量有限,大开大合的悍勇招式并不适合她。
故此,柳夜从未想过带领镇南打败敌军。
柳夜不需要像名震四海的大将那般以一敌十从而威慑敌军,柳夜只需要斩断镇南将军周身铁刃,保她无虞。
镇南将军,就是镇南军的主心骨,只要镇南这一面旗子不倒,镇南军心便可朽木不折。
这也是上一世镇南大将军在边境城池被攻破之前就已经战死的原因。
海国的野蛮人好似生来就对战机格外机敏,下一战,她们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击杀镇南将军。
而柳夜要做的仅一件事——保护镇南将军。
“就用这个吧,我用惯了剑,现在改用别的怕不顺手。”
柳夜将剑别到背后,就像她从前背着白竹那般,抬头看到方磊欲言又止的模样,柳夜踮起脚拍了拍方磊肩头说道:“别担心,我肯定在你之后死。”
刚硬了一辈子的枪兵好不容易升起的那么一丝柔软的感情霎时被柳夜这一句击得粉碎。
同时脑海中顿时又浮现出前些时日在营地口被柳夜戏耍的不堪回忆,方磊不甘落后,硬邦邦地说:“没事,你死了的话,我定会给你多烧些纸钱的。”
“那就一言为定啦!”
柳夜背着剑笑眯眯地走了,方磊长腿一迈急忙追上去,讨价还价:“那不行,你得多给我烧一个肉夹馍和一个鸡腿,不对,两个肉夹馍两个鸡腿……”
长枪随枪兵的跑动发出锵锵之声,混合着二人的口水战,与春三月营帐前破土而出的新绿,还有春燕扑腾翅膀翩飞之声,一同汇成陆国边陲的最后一曲绝唱。
边关哨兵擂响战鼓,如雷鸣般震耳欲聋。黑色人马呐喊声从远方传来,震颤大地。
年过五旬的城主佝偻着微垂的肩膀,亲自打开城门,而后与伤残的士兵一齐登上城楼最顶端,她上不了战场,打算和这些缺胳膊少腿的士兵一齐在高处放冷箭,尽绵薄之力。
城主站在城池上凝视着下方的将士,她这一生驻守边海之城,谈不上戎马沙场,但对战争绝不陌生。
战前本该说些鼓舞气势之言,她早做惯了这样的事情。
可前生说惯的话在唇齿间盘旋,竟都觉得不妥,最后绕齿一旋,化作了一声高昂的大笑:“诸君,望来生再相逢,当歌对酒!”
话音落下,城主竟然从后腰掏了个酒壶出来:“这一杯,我敬大家!千秋忠烈,当镇山河!”
说罢,一饮而尽!
城主平日颇为自律,除过节和庆功宴外可谓是滴酒不沾。
这一遭,惹得马背上的将士们纷纷起哄。
与城主关系私交甚好的镇南将军大叫起来:“好你个观之!怪不得我平日喊你喝酒你都不应啊,原是在这等着呢!”
城主此刻能饮酒,她们这些打仗的人却是不能的。
士兵个个都是海量的主,腹诽城主狡猾,恨不得当场把她喝趴下。
镇南双腿一夹,骏马便跑出去好几里,无需她多言,士兵们催马跟上,马蹄卷起尘土,镇南军纵马弛向最后的战场。
初春的微风将镇南和诸位将士的答复送至城主耳畔,混着铁蹄踢踏之声:“狡猾的观之,来世一定要让你醉倒在地!”
听到这样的回复,城主忍不住畅快大笑起来,心底和喉间却涌出一阵热辣之意,她尚未察觉,已是泪流满面,身旁的士兵发出的抽泣亦清晰可闻。
城主努力咽下哽咽,按了按发红眼尾。
观之乃她的字,观之观之。
就让她以眼作笔,以身作笺,观这场银枪如龙,胡茄悲歌,血封边海,始于初春,也止于初春的绝响!
她举起右手:“全体弓箭手听令!放箭!”
箭矢如雨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射向黑色人马。
阵列中,箭矢比镇南军更先一步袭向海国士兵,不断有骑兵中箭倒下,但她们的阵型依旧严整,仿佛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敌军十万精兵袭来,黑色战甲如黑云压城般遮天蔽日,而镇南军算上城墙上那些伤残的将士统共才五万人。
军力如此之悬殊,即便渤海铁骑不是什么骁勇善战的悍勇之士,镇南军也不可能是她们的对手。
五万将士是在拼一身血肉,为朝廷争一息时间,好争一隅平安之地。
镇南军是为了希望拼死一战。
可柳夜已知结局,明知前路晦暗无光,偏要纵身入局,她又是为了什么而战?
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柳夜纵马跟随着镇南将军,紧坠在她身后不到三尺的距离,这三尺,正好是柳夜剑身的长度。
战鼓擂动,两军短兵相接。瞬间,战场上便响起了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长枪奋力劈砍,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铿锵之声,血肉横飞,有的士兵则被敌人长矛贯穿胸膛,倒地不起。
这是前些时日怂恿方磊劝柳夜将剑换成长枪的士兵,而柳夜连回眸看她最后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渤海军力大无穷,铁矛一击洞穿枪兵右肩,人骨与铁刃相摩之声,直叫人牙酸腿抖。
枪兵不敌,跌落下马,发出一声闷哼,只一瞬,而后被铁骑踏碎,淹没在尘埃里。
柳夜听出来了,是方磊的声音,她没有回头。
鲜血染红了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令人窒息。
黑甲如潮水般涌来,其中几道长枪同时向柳夜刺来,她整个人仰身避过,身子几乎平躺在马背上,从密密麻麻如阵法似的银枪下避过,敌军长枪尽数落空,莫名其妙地落在了战友的武器上。
刺向敌人自是用了十成十的劲力,此时攻向战友,收势不及,纷纷被对方挑下马去。
柳夜近处顿时一片人仰马翻,而她腰后的剑尚未出鞘。
她双眼死死追随着镇南将军。
渤海精兵破开重围,长枪活络刺向镇南后背,与此同时,黑色人马一拥而上,几把长矛劈头盖脸地便朝镇南正脸挥了过来。
镇南大喝一声,长矛一挑,迎面将袭来的渤海将士横扫下马,后背的攻击却已来不及格挡,情急之下只能护住自身要害。
就在这时,镇南将军听到身后传来“呛啷”一声。
铁剑出鞘,自下而上地架住敌军银枪,柳夜手腕灵巧一翻,轻柔地卸掉长枪上力拔千钧的力量,而后剑刃灵蛇般地划向黑甲,那人脖子上顿时多了个血洞,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在这生死交错的瞬间,镇南将军身披重甲,手持长枪,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杀!”
镇南怒吼一声,义无反顾地冲进敌阵,镇南军士气大振,一时间竟与十万敌军战得难分高下。
海国主帅眼睛微眯。
不知为何,精兵几次围攻不成,眼看着几次已经攻到镇南周身三尺之内,都被她躲了过去。
镇南将军是镇南军的主心骨,她自然亦是。因此,既然军力已远超镇南军,她没必要以身涉险,不幸战死其次,她身死引得军心大动才是大罪。
她眼神落在镇南身上,果然,镇南不死,镇南军便不会倒。
海国主帅一扯缰绳,不再避战,策马向镇南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