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倒影。
视角转换,线束最先看到了自己搭在音板肩膀上的手,顺着腕部轴承向侧面看去,音板带着几道裂缝的屏幕倒映着他自己的面甲。
他看着破损的镜面,镜面里满脸惊疑不定的小卡车也看向了他,视线接触的那一刻,他第一次无比清楚的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犹豫和迟疑,哪怕已早有预料,这种眼神还是狠狠地击伤了他。
游移、懦弱、优柔寡断,他在方才的梦里所厌恶的一切品质...
皆是他自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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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相反的是,音板并没有梦中的线束那样的急于求成。
面罩之下,他的兄长用平静而包容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光学镜,那其中所有的一切,无论是那些连自我也感到羞耻的怯懦,还是更深处仍然无法散去的,对浩瀚宇宙的自由向往,挣扎、痛苦、悲伤、迷茫,乃至于全部的全部,都同步暴露在音板的眼中。
但没有批评。
没有苛责。
他的一切都被平静的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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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是完美的,恒星的亮面也带着黑子的阴霾。
同样的,当我们去包容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并不仅能包容那些我们能够接受的不完美,还有那些也许会与之伴随一生的缺点。
我们需要承认总有一部分固执是不可根除的。但是最黯淡的灰烬里也有最微弱的闪光。
因为没有人是全然坏的,全然好的,全然优秀的,全然无能的。
所有数不清的特质构成了一个整体,我们因见得见,因而承认了这个整体作为一位个体的唯一性,而当我们选择接纳他们的时候,实际上也是选择接纳了他们身上会衍生出的无限可能。
也许将是好的,也许将是坏的,也许将是歧路,也许会通往坦途。
这会是一场冒险,一场对赌的博弈。值得反复猜测,反复衡量。
但早在很久之前,也许是音板对坠毁飞船里的线束伸出手的那一刻,当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之时,当同源的火种开始感受到对方的跳动,音板就已经承认了这场冒险,这也是他自认作为一个监护者,与坦克最不相同的地方
——他从不觉得线束需要顺着他的逻辑才能生活下去。
当他最小的兄弟感到迷茫的时候,教导和指引才会将给予未知未来以正向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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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已经散去的肩炮从间谍机的肩甲如流水般滑下,重新组合成缆线,被收入腰间。
音板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线束的头雕,动作温和的像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载体机:“我的兄弟。”
没有滋滋作响的电流声,音板用的是自己的声音。与情报官如出一辙的冷漠外表不同,他的声音有一种平静水波下的温和与宁静,像是缓慢流转着的宇宙星云。
愣神间,线束被兄长已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肩甲上,间谍机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动作,不再发一言,寂静之中,他们只能听到彼此火种跃动的声音。
排风扇在呼呼的响着,线束闭上眼睛,努力放松轴承,让自己在这个少有的温情时刻不显的那么肢体僵硬。他也许真的成功了,因为当片刻后,音板松开手时,他才意识到这个漫长的拥抱结束的是如此之快。
“我...”线束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音板却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
他高深莫测,用外在的冷漠刻板的对待每一个人的火种兄弟说,“为了你,也为了普切利。我很抱歉。”
他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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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束来找音板之前,脑袋里一半是愤懑,一半是悲伤,等他离开训练室之后,羞愧与迷茫取代了它们,甚至一种自暴自弃的暖意正从他的芯底里升起,并且伴随着他回头望向训练室门前久久伫立凝望着他的兄长时,这种感觉愈发加深。
...我们仍在一起,我的兄弟...
...你还愿意接受我的教导吗?我希望能帮助你,成为一个更有能力去...
等绕过拐角,身后的注视也彻底消失了之后,线束抱着头,慢慢的蹲了下来,天尊协议在他脑模块里自动运行着,由数据与被切分的自我构成的子程序毫无波动的俯视着他,并随之给出经过平行检验后的最精准答案:【接受教导获得自我提升的几率:极高.】
除此之外,有人见到了你天性中的软弱,却没有加以批判嘲讽,而是愿意帮助你,希望你能学会克服它,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更何况这个期望是音板提出来。他一向冷漠的兄弟拥抱了他,向他道歉,给予了他一个准确的答复——他比线束所认为的更在乎他的感受。
普切利死了,和大哥的矛盾愈发加深,那个大坦克死亡的未来也许已经悄无声息的逼近了,他的精神在分解,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在崩塌...
但是音板说,我们在一起,我的兄弟。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生活总要继续。
因为我们往往怀着一份不切实际的期待,相信事情总会出现转机,明天的明天会要比明天更好。
——
第二天的职务仍是由风琴暂时代劳。
实际上,将近一周的时间,风琴也没在报应号的走廊上再看见过带着梦游一样的神情走过的军需官,再加上关于‘军需长脑模块的一点小问题’的传言前段时间的盛行,大家都相信长官终于决定给自己放个小假,去吊钩那儿接受一段时间的治疗了。
挖地虎们没有澄清这个谣言,报应号也不是离了线束就转不了,日子也就这样顺理成章的过了下去。
直到死火抢夺磁力手套失败,却为霸天虎带来了另一位它消失已久的成员毒蜘蛛后,在击倒的医务室里,风琴才再次看到了他的长官,线束坐在另一张医疗床上,在另一张医疗床上两侧杂兵‘一二三拔——’的呼喊声中,用焊机修补着肩甲上的凹痕。
风琴绕过正试图将被磁力手套吸附在一起死火和毒蜘蛛分开的杂兵们,与不满之情都快满溢出来的击倒医官,走到了线束长官的面前,“长官,需要我帮...”
“小心脚下。”
话音未落,风琴就被脚下的扳手绊了一个踉跄,等他狼狈的重新站直身体,线束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灰蓝色涂装的卡车没有将视线直接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停驻在风琴的头雕上,像是正注视着那里一个正缓慢旋转着的物体。不短的时间后,在风琴的手指尖都快彻底发麻之前,线束才终于稍微放低了一些视线,正视他昔日的副官,“...风琴。”
你停顿了半秒吧,你为什么迟疑啊长官!
今天的风琴仍然喜忧参半。
喜的是他也许仍能继续接手下去军需长冗杂的工作,悲的是他的长官脑模块故障的病情好像加剧了。
长官啊长官,你为什么总这么让人操心,这样下去我还能不能安心享受愉快的加班时光了啊啊啊!
——
“音板怎么说?”
他给我的建议是包容,接纳自我。面对此起彼伏的巨浪时,不固守一处,随着浪潮颠簸也许也是维持住自己的一种方式。
我觉得他是正确的,以往都是我被动的接受所谓的【协议】灌输给我的事物,我没有自己的渴望,因而哪怕再获得了它们之后,潜意识里也想一直规避掉它们,未曾尝试过将其驯服。
“那现在呢?”
我想看到,所以我看到了。
当我看着一块金属板的时候,我会看到铁锈在未来缓慢侵蚀掉它的过程,我不知道这是我的臆想,还是【天尊协议】真的在发挥作用,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的确能看的更多了。
雪白的灵光在风琴的头雕上,在每一个塞伯坦人的头雕上缓慢旋转着,像是一个放大了几倍的螺丝圈,有时明亮,有时黯淡,有时也会夹拌进不同的颜色,我最近在琢磨其中的规律。
“天尊协议呢?”
啊,在我不断的为它写入代码,试图进一步激活程序之后,它变得更加智能了,甚至有些时候,我会觉得它在和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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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需长,走神了?”跑车医官挑了挑眉,“劳烦把焊接枪递我一下,你身后那些够不到的损伤修补我可以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