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轮的呼唤都得不到任何回应。线束又勉强支起一只手来敲了敲侧上方的石壁，沉重的敲击声闷响在他们耳旁，光凭声音就能听出上方压物的严密和厚实。

这些密不透风的岩矿石不仅阻碍了声音的传递，连带着线束发出的探测信号，都仿佛进入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他眼前的护目镜不断弹出【信号缺失】的红色弹窗，紧跟着的，最后几个闪烁不定的通讯信号也随之归于了一片噪点。

想要寻求外界的帮助终究还是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仅仅是自己被深埋的话，线束可以选择用手甲和冷兵器一点点把自己挖出去，哪怕中途遇到几次小坍塌也没关系，他不需要氧气，也不需要担心失能量液过多的问题，受损的创面会自我修复，位移的线缆会归位。

虽然这个过程中能量的消耗会加大，但是卡车油箱的超长续航，让他距离因能量过低而休眠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几乎不需要为自己担心任何事。

是的。

小卡车绷直了后脊，低头简单估算了一下位置角度后，用力将双手插进矿石的缝隙里，他不敢稍有停顿，快速铲开岩砾，向着斜侧上方挖去。

虽然他已经尽力将挖凿出的碎石堆向身后，但是伴随着矿石的不断进入，他们所占的空间也开始逐渐变小，腾起的灰尘让原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更加浑浊。

人类小姑娘几乎是在接二连三的咳嗽声中将自己呛醒的。

稀少的空气让她不得不用力吸气，才能汲取到一点赖以生存的氧气，但是灰尘与细小的矿物碎片也更多的被她呛进了鼻腔里，美琪弯下腰，用袖子遮住鼻腔，剧烈的呛咳让她感到世界天旋地转，她的头在疼，四肢无力，“我要死了吗？”一片漆黑中，她迷迷糊糊的向头顶上的庞然大物问道。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铲挖的声音的确停止了一瞬。

‘隔板？’美琪艰难地想，‘隔板...怎么不说话...’

哦，原来她真的要死了。隔板已经难受到说不出来话了。

这不好，她想，隔板至少得看着点她，不然保不准隔板一走神，她就真的已经死了，她也没死过，不过临死的时候能有个人陪在旁边，总比孤零零一个强吧。

所以，美琪又想，没事啦，反正你在我旁边呢，拍档...

她有点想不下去了。不知怎么，她忽然有点伤心。

“... ...”

大机器人挖掘的速度更快了。

美琪几乎能听到金属和岩石碰撞发出的巨响，钢铁在撞击下被轻微扭曲的声音，也许在几个铲掘的间隙，那个正在挖掘的人一拳头砸上了岩石，这几乎有点发泄情绪的意味在了，‘隔板’突然有点伤心？是因为她刚才说的话吗？

原来她刚才不是在思考，而是在说话吗？真稀奇，她现在也分不清了。

缺氧为周围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卡顿的灰纱。‘隔板’慢慢的向她伸出手，他的动作缓慢而凝重，好像一个人终于打算探身去够泥浆里的鞋子，淋漓的污浊流上了他的手，他的胳膊，他的眉毛因某种发自内心的厌恶而皱起，但是最终，他还是把人类轻轻拎了起来，放进了胸前宽敞的车厢里。

黑暗沉寂而无味，人类小姑娘垂着脑袋，安静的躺在座椅上，她不再接着絮叨下去，而随着车窗闭合，一个数字弹窗出现在了线束的护目镜前。

【8:40:29】

“我知道了，神视。”线束说，他收起了护目镜，“开启天尊协议。”

—

八分钟能做到什么呢？

能作为一场宏大战争的开端；能让音板的数据信号通过发射卫星横扫地球两遍；能供一台标准制式霸天虎巡洋舰均速行驶111.1光年；能让殃厄打倒二十七个敌人，能让地球自转1.25度。

但远远不够感天尊找到议会对他人施行普拉塔和皮影戏的所在地；远远不够撤离一座城市的所有居民；远远不够抵达塞拉斯的临时实验室。八分钟，这一点渺小的，被包含在四百万年里的缩影，对于那些真正迫切想要挽回什么事的人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于此时此刻，轰鸣运转着的神视之镜告诉了线束——作为一个坚不可摧的赛博坦人，他会拥有很长的时间，几，几十，几百万年，甚至更久...

而这个人类只有八分钟。

八分钟后，缺氧造成的脑死，任由任何措施急救都无法挽回。

【天尊协议已开启】

四周骤然宽广。

不，宽广的并不是四周，宽广的只是线束的视野。

粼粼湖水一样的波光从头顶投射而下，泛着浅淡的金辉。而在这恍惚明亮的中央，华美却全无灵魂的昔日领袖垂首，在他的四周，无数浮世景物云雾般的腾起：过去、现在、未来，那些海中浮沉的万千千平行宇宙，胜利的真谛，宇宙的虚实...

你看，万事万物都包囊在你的脑膜块里，只要...

‘我只想要一种可能。’

【成功在八分钟内挖掘出通道的可能性：7.7%】

线束仰头向中央天井下方的领袖望去，万事万物在他的周身依次运转，平行时空的镜面反射着鱼鳞一样的瑕光。

从那些恍惚的幻象间，线束看到了无数个被深埋在矿洞里的自己，他奋力向上挖掘，然而在天光乍现之前，重新塌落的石簇却再次将他们掩埋，八分钟时间已过，他却再也找不到一开始的方向...

百分之七点七的可能。一百个选择里，只有约七条道路才通往一线生机。

...你的选择有可能是正确的。

但在未来彻底变为过去以前，你又怎么能确认，在那么多可能里，做出正确选择的那个人的确是你呢？

被天尊与历代领袖的光辉笼罩着的使徒，温和地向他递来右手。

所以我们需要创世神的指引，全知全能的普莱姆斯神。摒除妄误，回归统一，找到最初的本源之我。

你需要接纳。音板说，接纳另一个已与你共存许久的自己。

...元元元始始始天尊即即...

“元始天尊即箴言。”线束主动跟随那道声音默念道。

在首领与红蜘蛛的面前，他默许了一个战士的尸体被改造成怪物，让这种狰狞的不得安宁亵渎了死亡；在太空桥上，他与自己的兄弟自相残杀，哪怕己方的胜利意味着一整颗碳基星球的消亡；他忽略那种不详的预兆，一次又一次的从黑暗超能量体中汲取力量；他不再吟咏远古诗歌，要既表现的不像个复古主义者，又不像个大理想家，从【更爱真理】，到【得不到轮休就不改名】，再到【烦恼经由思考】，他必须不断前行，不断将那个因循守旧，固执无能的小卡车抛到身后，他要冷漠，要聪慧，要坚守自己的阵营，要洞察一切，要机敏善变，又要学习不去思考，因为霸天虎只能有一个声音。

他不断的在学习，他在努力做的更好，他已经克服了无数次自己，甚至于到了现在，他自己都快忘记了那辆小卡车最初起点时的模样，他好像获得了一点成功了，似乎也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了。

那普切利又为什么会死呢？

“天尊真理昭天下。”

天井之下的领袖，不，感天尊在微笑，隔着茫茫百万年的岁月，哪怕作为一个早已失却火种的倒影，他的面容仍然有种让人目眩的古典与圣洁。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垂目微笑，像是流亡殆尽却仍旧心怀垂怜的神明。

有那么一瞬间，线束透过这道虚影，看到了它身后庞大到令人胆寒的一种东西，但是下一秒，他就忘记了自己的所见所想，重新将视线投注在了感天尊摊开的手掌上。

一道崭新的程序正在他的掌心运转。

...你的道路是正确的，只是改变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因为有些时候，我们仍需要变身（transfiguration）...

他握住了末代领袖递来的手。

变身他物。

—

‘很久之前，久在时间还未被测量的年代，有一个独立的存在，在祂探索宇宙的过程中，对事物两方面审视的不同，让祂拥有了两种声音，这两个声音各自给自己取了名字，一个是普莱姆斯，意为万物之上的伊始，另一个是宇宙大帝，意味着万众归一的一体。’

‘然而，随着思想的分离，他们的形式上也逐渐一分为二，最终分化为了两个身体，两个个体，因为对事物悲观的看法，在怨恨与失望中，普莱姆斯认为毁灭才是所有事物的终点，他自己也贯行着这一点，横冲直撞，肆意破坏，他希望创造出一个凌驾于所有种族生命之上的物种，让他们在毁灭别人的同时也在毁灭自己，他相信所有生命的抹去会给他带来安宁。’

巨型头雕的光学镜倒映着水晶城蔚蓝色的天际，主恒星日的弧光温和的闪烁在镜片里，散发不并不灼目的光彩，连他的声音也同样柔软而懈怠：

‘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我们诞生于同一个存在中，虽然并没有兄弟的情谊，但我相信我的确有那份阻止他的职责，于是我尝试劝说他，阻止他，但这只是加剧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对立，他开始像敌视每一个生命存在那样仇恨我，而我们之间的对抗也往往以我的失败作为结局。’

‘即便如此，我的固执还是招致了他无比的愤怒。终于有一天，他忽然和我说，他决定退出这场斗争，退离自己在其中的角色。’

“元始天尊衍生十三天元，十三天元击败宇宙大帝，宇宙大帝也至此销声匿迹。”

红蜘蛛喃喃道，他双手捧着能量块，坐在金属巨人已经被挖掘出的肩甲处，只要科学家侧过头，就能仰头望进昔日神明的光学镜，“哪怕我们把你挖出来，你也恢复不成原来的样子了吗？”

‘我已经衰败了。’宇宙大帝说，‘也许一些零件还在工作...’也许察觉到了肩膀上小飞机低落的情绪，金属巨人又安慰道，‘但我想它们应该能工作挺久的。’

“你不怪他吗？”红蜘蛛问，“我是说，普莱姆斯。”

‘如果说完全不想责怪他的话，那就是在撒谎了。’

虽然这么说，宇宙大帝的声音里还是带着豁达的笑意，‘但是他的本质就是这样，或者说我也一样，纯粹的善，纯粹的恶，本来就是不能永存的。我们注定会碰撞消失，让世界上不再有永远的正确与错误，从而每个人都拥有犯错和改正的机会。’

小飞机听得失神，一时间忘记了手中的能量液。

他看向金属巨人看向的地方，水晶城漫长的尽头在天际连成一线，但红蜘蛛知道宇宙大帝并没有再看面前的景物，过去，现在，未来，在神明的眼底腾出波光，宇宙大帝半是感慨，半认真道：

“永远正确的选择，像这样太过美好而绝对的定义...”

他的未竟之话消失在如齿轮转动般的万千平行里。

——

风琴在仪器扫描出的残缺地形图上画了一个三角形，“就从这里开挖。”

两位被营救出的长官一前一后回报应号后，风琴也不想和汽车人产生太多纠纷，他们难得和平下来交流了几句，最后竟然决定暂时休战，一起挖掘被埋在矿洞里的战友（上司）。

但是救援工作刚刚开始五分钟，他们向预计地点下挖六米深度后，钻头的转速就猛地由慢转快，与岩石摩擦的碰撞声几近于无——他们挖到了岩石的空腔。

“减缓转速，继续向下。”风琴立即命令道。

他们很快从一片碎石堆里挖出了军绿色的皮卡。

二次坍塌开始的那一刻，原本被隔板支撑在头顶，又顷刻间土崩瓦解的碎石兜头而下，有那么一会儿，隔板完全失去了意识，等到光点重新在他的视野里亮起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风琴胸前的霸天虎装置。

隔板下意识挥出一拳，但在击中风琴之前，就被早有预料的漉湿用力压了下去。

“隔板。”阿尔茜唤道。

“美琪呢？”皮卡车猛地坐起来，大声呼喊，“美琪在哪儿？！”

阿尔茜：“她没和你在一起？”

“没有，她...”隔板转身望向身后厚厚的废墟，瞳孔骤然放大，一种极尽惶惧的神情从皮卡的脸上一闪而过，“她...”

皮卡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在他转身望去的那片乱石里，一只伤痕累累的手甲猛然从地底伸出，就像是想要抓握什么一样向着天空张拢了一下，很快就无力收回地底。

不仅隔板看到了，风琴也没有错过这一幕，勤务官没有计较汽车人的突袭，立刻跑向了那里，在手掌彻底消失之前紧紧地抓住了它。

“漉湿，快来！”

很快，在二人的合力下，他们终于挖出了一身狼藉的军需官，他身上的蓝灰色涂漆早已被刮花的不成样子，数十道大大小小的划伤遍布在卡车周身，除此之外，卡车的一条腿也不正常的曲着，还有点滴的能量液从洞穿的伤口处流下。

线束被风琴搀扶着勉强站起后，就推开了勤务员的手。他将手掌伸向自己胸前的车窗，在车门开启的脆响后，他小心翼翼的托出了半昏迷的碳基小姑娘，放在了隔板摊开的双手间。

皮卡看了看面前的霸天虎，又低下头凝视着手掌里的小姑娘，他没在说话，也没有再将目光从他的人类小搭档的身上移开。

但当线束扶着风琴的肩甲准备离开时，一声略带哭腔的道谢却令他步伐一顿。

‘谢谢。’隔板说。

霸天虎的军需官仍旧不发一言，他只是摇了摇头，就在下属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出了矿洞。

明亮的天日重新迎接了他们。

【0:0:39】

【成功营救美琪的可能几率已得出——】

【100%】

——

有些时候，我们变作他人。

有些时候，我们变作自己。

自矿洞归来后，军需长变得更加神出鬼没，甚至有的时候，风琴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的上司。

不过今天在接连询问了十几个执勤士兵后，风琴终于在一间格外偏僻的储藏库堵住了自己的长官。

勤务员站在储库门口，在第二次敲门也无人应答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从手甲中抽出了磁卡，在门上的控制面板刷过。

舱门从两侧拉开，露出了门后的景象。

他的长官站在推积成山的数据板中央（这些数据板正是从风琴手里交接过来的后勤工作），他背对着风琴，正专注的凝视着舱室的中央，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点紫色的能量碎屑兆示着这里不久前并不像现在一样空无一物。

风琴走到线束的旁边，他的长官还是格外的沉默，自从矿洞中归来后，他脸上的沉静就好像成为了唯一的表情。

而此时此刻，风琴发现军需官凝视着的不仅是舱室的中央，也包含了他掌中的一则数据板。风琴扫过一眼，隐隐约约的看到了‘机械党’‘驻地’几个字，便不再试图去看了。

但是他今天的擅自拜访的确是有自己的一点目的在的。

“长官。”风琴谨慎开口道，“我听说后勤部所有的工作，都统一交接到了您那里？”

线束不开口，风琴只能接着道：“您的伤势刚好，或许需要他人帮您分担一些工务？”

他不知道线束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但是也不再往下说了，太过明显的分担工作的暗示只会招致上司的不满与猜疑。

虽然在线束偶尔消极怠工的时候，风琴已经习惯于总揽整个后勤部的责任与权力，但当线束表达出收回与集权的意思来时，他也必须及时交接权力，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与保留。

线束是他的上司，风琴也敬仰过对方卓越的分析能力，只要见识过小卡车协调各处、统筹各方的实力，都不得不承认他仿佛是为了处理后勤而生的，报应号满载着充足的燃料行驶在云层之上，地面地下空中，工兵们井井有条。

虽然报应号在风琴的手下也同样能够运转，但是比起线束来，他就像是开始买菜做饭支撑一个家的主夫一样，每月能源正好处在刚好耗完的红线上，一点结余也留不下来。除此之外，他也拒绝不了军衔比他高上太多的红蜘蛛指挥官的军需要求，这飞机既要高泡沫飞机香波，又要玻璃防雾剂，他的追踪者小队成员们也丝毫没有节约的习惯，每月申请的超能量体已经超出了正常飞行单位的使用量，闹翻天还是每次会当着他的面开始表演如何扎紧油箱。

...其实转过来一想，能不用去管那些贪得无厌的高级军官们也挺好的。风琴不禁想。

几循环分间，线束已经看完了手中的数据板。

等风琴回过神来时，他的长官正在侧头看着他。在四目相对的刹那，也许只是错觉，从小卡车湛蓝色的光学镜里，风琴望进了一片澄明的紫光。

“我们需要更多的黑暗超能量体。”军需长对勤务员说。

这是自矿洞回归以来，他对风琴说过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