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音板所说，在神视之镜本体离开精神之海的这段时间里，他与线束之间的通讯不再是面对面且即时的，更像是隔宇宙打来的长途通讯，有延迟的同时，信号还不太好。

线束：【一切顺利吗？】

其实他对那面的状况知道的差不多。

有些时候，U的恐惧之庞大，甚至能够透过灵魂的隔阂，稍微传递一些过来，不过很微弱，影响不了线束个人的情绪，只是偶尔让他感到一股发自内心深处的微寒，犹如一阵冷风吹过，让人稍稍打一个哆嗦。

但哪怕是这样，线束也很难将U看做一个独立的个体。

这并不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也无关乎任何。

U在另一个宇宙经历过的一切都像是他亲身经历的，人会为自己现在所呈现出的性格和样貌感到由衷的疑惑吗？他们会认为自己的选择不是出于自己的自我意识吗？

有些时候的确会，很多时刻则不会，相同的灵魂让线束将其视为正常，这也是生物生存下去的本能之一——日常活着的时候，他们不会去想那么太多没意义的问题。

对方的痛苦离他也很远，隔着一层纱那样的，触及不到，呼吸不到，哪怕刻意去感知，也像是人类在嚼一块被反复水煮过后的鸡胸肉一样，没什么味道，只剩下非常寡淡的麻木感，轻飘飘的缭绕着。

神视之镜也和线束说过，有了子人格协议承担，种种的负面能量都会被其收纳殆尽。

只有回归本体的那一刻，它们才会被尽数带回，一股脑的倾注给本体消耗。线束轻轻刮了刮下颌，他等了一秒钟，对面才回了话。

神视之镜：【呃...出了点岔子】

线束：【什么岔子？】

其实他更想问对方说话的语气是不是有点不对。

以往的神视之镜大概会先来一句：你这倒霉的小卡车，可就这么一会儿，大概就是他领骇翼走过甬道又自行离开的功夫，对方的语调中就竟透露出了一种信心不足的感觉，你那昂扬的腔调，不可一世的态度呢？你真的是神视之镜吗？要不要对个暗号什么的？

神视之镜：【我没办法在U的身上激活天尊协议】

按理来说，只要同为“线束”，绑定在他们“核”上的协议就应该是共通的，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黑暗超能量体的进一步激活，但是它的很多功能都是可以照常运转的。

比如可以计算未来状况可能的【三重面具】；可以观测到敌我双方位置与制定进一步计划的【观火者地图】；拥有自我意识通晓更高维的【神视之镜】——当然这个还在；赛博坦人头顶上反馈他们现状与即将所遭遇的【灵光】，太多有用的东西了，线束也在积极寻找能够替代黑暗超能量体，并且没有副作用的新的能源。

没能激活天尊协议，这就意味着在面对未来的危险的时候，他的子人格可能会早早的死亡，让他失去这道攀登的阶梯，立足的沃土。

最重要的是，天尊协议能够在他们两人之间搭建一道桥梁，传递物质亦或是精神，就像是他曾经与尤利西斯跨越百万年的通讯那样，一些关键时刻的互相影响，很可能就会改变未来。

线束：【你找到原因了吗】

果然，当神视也成为这条绳上的蚂蚱了之后，线束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询问它的意见，两个人一起思考比一个人苦思冥想强太多了。

他们共同思考与揣测了一会儿，还是神视之镜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哥根本没把我丢到子人格上面去？我俩没被卷到一个地方去？】

线束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能感知到子人格吗？】

神视：【嘶——我俩不是一个系统的啊，那玩意也不是我的附庸，你对它的感应不应该比我强吗？】

线束：【我对它还有感应？】

好了，原因找到了。

一个新的问题很快出现。

线束：【如果子人格没有出现，却实实在在的在那个宇宙里的话，你觉得它会潜藏在哪里？】

神视之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它其实就在U的身上，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感应不到子人格，却能够看到U这面的情况，我激活不了天尊协议，自己却毫无阻碍的在运行...渣的，你怎么这么倒霉啊，这下麻烦大了】

线束：【我是感天尊的化生，感天尊死后我的生命才被赋予，也就是说...】

神视之镜：【等U死了，你的子人格协议才会被启动】

结果昭然，隔着茫茫的宇宙，两人纷纷叹气。

无论是从什么角度上来说，线束都不想让U面临死亡的结局，他见证过死亡，知道那对生命力顽强的赛博坦人来说有多痛苦。

而神视，它别说想感天尊死了，现在它就是一台全损的车里面还能正常运作的空调系统，光说风凉话行，其他屁用没有，情况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陷入了僵局。

线束：【你...走一步看一步吧】

神视：【我看你个鬼啊，你去给人当脑模块寄生虫试试？U他渣的没事干，净pua我了，还是你好，从来不和我犟嘴，骂什么是什么】

线束：【...那我可谢谢你的夸奖了】

两人很快不欢而散，他们谁也没有挑明，但是他们的心中都了然——U是一定会死的。过往的一切命运以及平行世界的无数正轨都决定了这一事实，他远没有那么坚强和强大，他就是那种在战争里面，能够被轻而易举践踏的花儿。

线束坐在充电床上，良久之后，他叹了一口气，抱住了头雕。

他不是神明。

更何况在更早之前，在那个善恶颠倒的宇宙里，连神明也选择不了自己的死亡与化生。

那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些？这些宇宙里面被卷入命运洪流之中自己的死亡，这真的是向上的“攀登”吗？这真的不是另一道歧途吗？他要凭依着什么，才能够和宇宙邪神抗衡呢？

“我不知道。”

U对想要让他预测一下明天天气的人类说：“有可能下雨，有可能出太阳，一切皆有可能。”

他说这话的时候，软金属披风非常神棍的浮起，但是他的听众都笑了起来：“你这算什么预言嘛，怎么不说明天太阳肯定会升起——要不就是阴天。”

“也有道理。”

人类就又笑，几日的相处下来，U对他们的感官倒是好了不少，人类也是一样，不管怎么说，一个种族的领袖愿意毫无架子的和你打成一片，对你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回应，人类有时候尚且会被猫这样的行为感动到，更别提赛博坦的宗教头头了。

他们对U的好感都挺高，一如战前的汽车人那样。后勤部门甚至抽空帮他补了漆，打磨抛光，顺带填了一下披风上面的小孔洞，虽然和赛博坦技术比不了，但还是让U整个机看起来都更光鲜亮丽了起来。

U对生活水平的要求其实可以随着境遇而自如调整的。

在赛博坦上，他们吃提纯去杂质，亮闪闪如宝石的能量块，到了地球，只要能填饱肚子，喝石油也没什么，但U的确是那种越养护越漂亮的花，性格不错，说话也好听。

他看着人类士兵煞有其事伸来的手，虽然U不太明白这种从自然生长的掌纹之中看到未来命运的传统，但他还是知道人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于是笃信的微笑道：“你接下来的任务会顺利完成的，平平安安到退休，家庭幸...”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连串的爆炸声就压过了他的声音。

基地红色警报的灯光瞬间旋转起来，刚才还和领袖闲聊的士兵们都站起身，向着门口紧急集合，随着爆炸声的接近，连地面都轻颤起来，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逼近。

“怎...”

“回到你的车位上去，领袖，是霸天虎袭击！”迪诺的右手瞬间变形成了脉冲枪，他大步向门外冲去，脚步声沉重的落在地上，像是战前的鼓点。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颤动，熟悉的景象... ...

U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他一把将塞伯坦猫塞进了自己的胸前舱，变形成在地球上不久前扫描录入的卡车载具，白色的斯堪尼亚V8调转后轮，悄无声息的停进了自己在基地的车位里，直到车后箱碰到了身后的墙壁，他才止住了继续后退的趋势。

混乱总是战争中的常态，灯光摇晃跳动，很快随着炮火的轰鸣声，断电的黑暗席卷了一切。

地下车库里面静悄悄的，U闭着车灯，半响之后，等到噪音稍熄，他才慢慢地开启了自己的音频接收器，车前灯也以最低的光度，浅浅的打开了一盏，照亮了面前的尘土飞扬，以及——

一根正在探头下来的细长脖颈。

正在办公的线束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正涌上心头，他抵着自己的前额，稍稍蜷起了后背，继续浏览手上的文件。

他要习惯这些。

他必须得习惯这些。子人格的投入本来就是一场冒险，那些不能够被他影响的东西，也不能来扰乱他的心神，他不能够动摇，转而将本体坚定的意志向着另一个宇宙传递而去，不要恐惧，尽管我们总是很难避免可怖之物的反复到来。

没什么安慰比这更苍白无力了。

卡车的视线缓缓上移。那根细长的脖颈上端，是一颗锥形的鸟头。

钱钱从卡车的后座挤到驾驶位，伸出爪子，试探的往它所在的方向抓去，它抬起喙，在卡车的车窗上啄了啄，咚咚的声音响彻在黑暗的地下车库里。

“激光...鸟。”

U的神情很快就因为对方的身份而变得惊慌，磁带军团在这里，那就意味着——

似乎与扩散而去的咚咚声回应，从基地连向外界的隧道里，一个庞大的身影笼罩在烟雾里。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点点显出了身形，连带着霸天虎的标志一起，呈现在了U的眼前。

在看到那个标志之前，U差点以为自己已经不畏惧了，那不过是午夜惊醒的噩梦。但是这一刻，他几乎要僵死在原地，轮胎难以抑制的打着空转，等那人越走越近，他才从恐惧的挣扎中找回到了一点力气，重新变形成赛博坦人，抬起手臂，将武器指向了对方：“别...别过来。”

声波侧了侧头。

他的肩甲流水一样的变形，一个收音机形状的迷你音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覆盖上了壳体，一个对于U来说无比熟悉的声音从线圈中传了出来：

“噩梦快结束了，你跟着霸天虎离开这里。”

这是御天敌的声音，汽车人的最高指挥官与前任领袖，他们叫他“最伟大的御天敌”，将他视为战争胜利的希望，最后的救赎，从未有过怀疑...

U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霸天虎会得知基地的位置，在他们兵力最少的时候进行突袭。

“你都做了些什么，bro...”

U自知不是声波的对手，他快速收起武器，爬起身向着出口跑去。

然而他还没跑出多远，一条闪着滋滋电光的缆线就缠住了他的小腿，向后一拉，U的身体失衡，顿时前倾跌倒。

缆线一点点收缩，他像是案板上的鱼一样奋力挣扎，又重新将手甲变形成了武器，准星几度瞄准蠕动的缆线，都颤抖的近乎癫痫。

直到情报官的脸出现在准镜的视野里，U才意识到，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

声波正俯视着领袖，一双红色的光学镜非常平静。

他压根没把感天尊当做什么可以势均力敌的敌人。

正如御天敌所说，对战争的恐惧几乎摧毁了他的兄弟的一切，勇气，斗争精神，理智，希望...他是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温室作物，懦弱，没有责任感，一味逃避，就群体来说，这些东西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太多的困扰，因此，感天尊也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但是他的罪最大也最重。

因为在这个战争世界里，他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屈从了心中的软弱。

他早就该死了，只是受御天敌的照应，对方念及着相同血脉电路的兄弟情谊，才带着他跋涉至今。反正感天尊习惯了与他妥协，这也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

声波稍稍帮他抬了一下枪口，霸天虎几乎要有点可怜他了：“如果你比枪口指向之人更害怕这件武器，那它就对你没什么用处，感天尊。”

“我...我...”

——年轻赛博坦人的脸曾像是花儿一样在他的面前炸开，一捧错综复杂的花儿，蓝色的，白色的，红色的，光学镜支离...

寒意更深了，线束往椅背上靠去，稍稍闭上了眼睛。

半响之后，U放下了武器，他抱住了自己头，钱钱踮着脚尖跑了过来，思维线程简单的生物对更高级的情绪，恐惧和自卑都一无所知，熟练的一跃跳进了U的怀里，但是这次，人并没有搂住它。

U垂着头，他的光学镜在臂弯下睁着，蓝光潋滟而晶莹。

“我知道...我一无是处，我，我是个无用之人...但为什么...”

【... ...】

整个过程中，神视之镜什么话也没说。

他就像是最初死成协议前的神明一样，对那些已经命中注定无药可救的信徒——保持着吝啬的沉默。

因为它知道，人与人的交往就像是桥梁。

他们说话，然后情谊深厚，而后死将一切崩塌。

这样，越是互相链接，体谅，欢声笑语，根深蒂固，到了那个时刻来临的时候...

越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