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朔迷离。

像走在鹅卵石路面上一样，不是大问题，但就是脚底硌得发慌。

丛黎关掉空无之壁上所有投影，对苍术道：“到了叫醒我。”

苍术平静应声道：“好。”

这天晚上到次日上午，苍术一直在赶路，在组织成员的接应下，他在毛柱工业镇里一家餐厅楼上落脚。

毛柱工业镇上空气能见度低，浓烟从钢铁血管里不断涌冒，这座小镇上的建筑结构往往/裸/露在外，形似生物骨骼。

苍术：“渡鸦，可以醒了。”

丛黎打开投影，透过空无之壁观察外界的情况：“有吃的吗？”

“这是从楼下餐厅打包的食物，他们唯一的套餐。”苍术拆开打包袋，古怪的食物香气溢出来。

丛黎看了一眼，没什么食欲，当然即使看起来很美味，她也吃不了。

她兴致缺缺地道：“谢谢，可以了。”

从穿越成盒子发现自己被锁在秘密基地里开始，她就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实感。

一切都被放在投影里展示给她看。

她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困倦，她这才确信自己并没有身体，只是她的意识以这种形式活着而已。

玩家们来到这里不到一周。

论坛上，不少玩家开始真情实感地沉浸其中。

“见到爸爸妈妈了，差点以为我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要饿死了，好想活着，有没有人给我送个馍”

“揭露一甦科技真面目，不要信他们！不要给他们当走狗！”

……

帖子越来越多，玩家在另一个世界活着的实感强烈起来。

但丛黎不一样。

她总有一种飘忽而抽离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举起建筑工地的大楼时升腾到极点。

灵魂出窍的高维人类遥远地观察着世界，砖瓦钢铁像灰尘一样从镜面里拂过。

“苍术，你帮我看看，我防水吗？”丛黎开始好奇那个装着她的盒子了。

苍术用手指沾了一点水，抹在盒面上。

“那么一点哪够啊？”她嚷道。

苍术：“我担心你发生电磁故障，我不会修。”

她：“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稍微多放一点水，边边角角都试一下，我会让你停下的。”

于是苍术按照她说的，在这个完全密封的盒子上做了防水实验。

得出结论：盒子完全防水。

丛黎很焦虑，自从她开发了“高维空间”这个逆天的异能后，反而有种踩不到地面的恐惧感，像是随时要一脚踩空坠下悬崖。她现在几乎不敢再使用这个异能，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从这个空间里灰飞烟灭，从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里永远消失。

“再给我放在磁场里，我看看我会不会受影响。”丛黎又向苍术提出了新的要求。

苍术坐在桌边，沉默地看着桌上的盒子，没有回答。

丛黎以为他是担心她在强磁场中内存条失灵导致刺杀行动失败，便道：“算了，等完成行动再给我做盒子实验。”

苍术没有答话。

丛黎：“那放一点全息碟片吧，随便什么都可以。”

空无之壁上，青年男子的影像是放大的，面具上的细节一清二楚，那双灰色的眼瞳里倒映出来的也依稀可见。

“你要出来一下吗？”苍术忽然说。

丛黎：“啊？”

苍术：“我对你感到很好奇。”

丛黎：“好奇……”

废话，她自己都对自己的盒子状态感到很好奇呢。

苍术是认真的，他摘下了面具，用那张并不怎么会表达情绪的脸和她对视。

丛黎：“如果你要问我展现出来的能力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只是一种异能而已。”

苍术摇了摇头：“不是，我对你感到很好奇，不是对你的能力。”

她：“你就算好奇到那颗电子心脏融化了，我也出不来。”

“我会建模。”他说。

丛黎被这个仿生人战士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题搞懵了：“什么意思？”

苍术起身，去房间里取了一只小型全息投影仪，调了调数据，按下“投影”按钮。

一名年轻女性的全息投影在房间里缓缓模成，长眉凤眼，黑发在脑后随意扎起来，黑色背心和长裤，手上戴了金属护腕。

丛黎吓了一跳。

这个世界的“渡鸦”和她太像了，就连气质都是十成的相似。

“渡鸦，这是根据你生前的数据捏出来的模型，如果你要做什么动作，我可以给你调。”苍术看向盒子。

盒子里的丛黎缓了一下情绪：“……苍术先生，你知不知道再过五个小时，我们又要开始赶路，面对未知的危险，去刺杀总统？”

苍术：“我知道。”

“那你牺牲宝贵的休息时间来玩这种捏脸游戏？！”她凶道。

苍术很听话，默默关掉了投影：“抱歉。”

丛黎心烦意乱地开始刷论坛。

论坛上有一个昵称为“耳廓狐”的玩家发布了一个帖子。

楼主（耳廓狐）：不知道有人是不是和我一样，我不知道我是死了还是活着，总之很虚幻。

2L（耳廓狐）：我听得到看得见闻得到，但我好像是隔着游戏操控杆和这个世界对话。

3L（耳廓狐）：很矛盾的一点是，我把他们当作NPC，但我的小命却被捏在他们手中，他们能像踩死蚂蚁一样踩死我。

丛黎看到帖子的时候有些恍惚。

这不就是她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现在自己的心态就是高维人。

她没有实体，也没有活着的真实感觉，透过空无之壁看到的一切投影都让她觉得她只是在玩一个漫长的游戏。

盒子里的丛黎是一个矛盾集合体，她可以操控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世界也可以完全操控她。

盒子被关在基地里，盒子被劫走，盒子被扔到水里，盒子在哪里都不是自由的。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感到焦虑。

苍术打开“渡鸦”的数据模型时，她看到和她无比相似的人出现在那个投影世界里，猛然有种破次元壁的错觉。

她关掉论坛，想了想还是决定问苍术：“刚才你为什么想玩捏脸游戏？”

苍术正坐在充电桩旁给自己补充能量，闻言离开充电桩，走到盒子面前。

“我有二十次重启的损耗储备，也就是说我可以死二十次。”他说。

丛黎愣了一下。

死二十次……难怪组织会派苍术这个没有异能的仿生人独自出发执行任务。

“我已经死了八次，还有十二次，我就到达损耗阈值了……只是对你感到很好奇。在我的损耗到达阈值前，我能见到你吗？”

苍术的眼神清澈，用没什么起伏的语气阐述着单纯的请求。

前八次的损耗中，应该也有因为闯进黎家盗走盒子而不得已重启的情况。

丛黎态度软了一些：“你居然会打同情牌……算了，想玩捏脸就玩吧，啧。”

她也想知道，如果她以那种形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她会不会更有活着的实感。

渡鸦的数据建模穿着和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差不多，所以她没有让苍术调参数。

她描述着其他的细节：“护腕去掉，其他保留，给我拎个袋子，袋子里装着食物，对对……就是这样。”

“表情呢？”苍术问。

丛黎用系统的“镜面”功能把空无之壁投影成镜子，她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迟疑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用以计算角度。

“你现在的表情是什么？”苍术追问道。

她郁闷：“是呆滞的表情，行了吧？你都不会做表情，怎么那么在意我的表情参数？”

苍术手上动作不停，把模型的参数调成呆滞的模样。

然后，他微微扯起嘴笑了笑：“我会做表情。”

十二个小时前，两人和黎家的追兵进行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对抗。五个小时后，两人将继续赶路，前往下一站，为了躲过监控和边防绕远路，用不寻常的方式去往总统所在的库金利区。

但两人现在暂时忘记前两个晚上摆脱追捕的经历，也暂时忘记任务目标。

对于丛黎来说，她要暂时忘记的事项还要再多几项：游戏系统和潜在的对抗玩家，穿越和退出游戏的机制，以及关于盒子的秘密。

系统页面上，两个选做任务“刺杀总统”和“阻止神秘组织刺杀总统”同时亮着，论坛上的讨论每一秒都在增加。

她的目光暂时忽略了论坛和系统。

人类是生活在此刻的动物。而在这个时刻，她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虚幻影像拽了进去。

“等等，再给我调个参数，这个站姿很累的，给我弄把椅子让我坐着吧。”在盒子里没有椅子的丛黎喊道。

苍术在投影仪的操控屏幕上调了一下：“坐姿，完成。”

这回他把全息投影放在了房间里的长椅上。

“我要跷腿。”她说。

全息投影翘起二郎腿。

苍术坐到“她”旁边，和全息影像握了握手：“很高兴认识你，渡鸦。”

透过空无之壁，她看到在房间里，仿生人战士的手穿过数据像素，空气中年轻女性的虚影扭曲了一瞬。

盒子里的丛黎配合地道：“很高兴认识你，苍术，其实一点都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