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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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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禾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里她还是五六岁左右的年纪,一左一右地牵着父母宽大的手掌,几乎是一荡一荡地往前走,妈妈嗔怪地叫她不要这么玩太危险,爸爸却是一脸宠溺,说小禾想玩就玩,爸爸在这儿撑着你呢,不会摔下来的。

妈妈怪爸爸太溺爱女儿,却又在几句甜言蜜语中败下阵来,母女俩脸上露出一模一样的幸福笑容,年幼的林语禾伸出短短的手指头指着远处的大圆盘说要坐那个,这对恩爱的夫妻便顺着女儿的心愿,带着她一起坐进了透明的小盒子里。

圆盘升到最高点,她扑到了玻璃边喊哇塞,一张脸贴在上头压得扁扁的,像只胖乎乎的饺子,妈妈凑了过来将她抱在怀里,爸爸卡准时机,在这一刻按下了快门。

太阳升了起来。

躺在病床上的女孩慢慢、慢慢地转动着眼珠,随着眼皮的微微颤动,她睁开了眼,刷着大白的天花板映入了眼帘。

焦距调整,她眨了眨眼,试图看清更多,却发现自己浑身乏力,四肢酸痛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她只能艰难地转了转眼睛,动了动手指头。

这一下惊动了床边趴着的女人:“小禾?!”

是她妈,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女儿醒了立刻就去按床头铃,外头的走廊上没多久就响起了脚步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带着护士鱼贯而入:“病人醒了?哪里不舒服?”

似乎只是口头上问询,然而他们迅速的动作却又表示并非如此,体征检查、抽血、量血压……一系列操作之后,领头的医生尝试与她进行对话。

林语禾一开始什么都没回答,众人都十分紧张,常美琴紧紧地攥住床单,又是害怕又是忐忑地盯着医生的脸色,直到林语禾艰难地迸出一句:“……我口渴。”

所有人都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还能正常表达自己的生理欲望,至少证明人是清醒的,又确认了一遍林语禾的状态,刚刚怎么来的医疗大队又原模原样地从病房离开。

常美琴跟了出去,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林语禾也能听见母亲压低声音的哭声,再抬头看,旁边没有床位,也不存在病人,她竟然住了一间单人病房。

窗边摆着一盆三角梅,能听到楼下有人在浇花,水压从管子里喷涌往上,在玻璃窗上溅出星星点点的水花,又在投射下来的阳光中晕出一弯小小的彩虹。

常美琴推开门进来,手里还拿着大大小小的单子,她没有向林语禾解释这些都是什么,而是将它压在了病床旁边一张更低矮的行军床上,上面还有人睡过的痕迹,林语禾看一眼就知道,之前照顾自己的时候她应该都睡在这里。

“你想要什么,和妈妈说。”

“……想喝水。”

身后的枕头塞了上来,常美琴将女儿慢慢扶了起来,拿过热水壶给她倒上小半杯开水,又兑了大半杯凉白开进去。

温热的水灌进喉咙里,先是刺痛,紧接着是滋润,林语禾一口喝光还有些意犹未尽,常美琴又转身去给女儿兑第二杯。

林语禾看着她消瘦的背影,轻声开口:“我梦见小时候去宣城公园玩了。”

常美琴的手抖了抖,又强自稳定下来:“是吗?”

“爸爸给我们拍照,在摩天轮上。”林语禾笑了笑,“原来那时候有那么大的摩天轮,拆了真可惜。”

常美琴将水杯拿了过来,看着女儿慢慢抿着喝下第二杯,好一会儿才开口:“对不起。”

她知道,女儿口中的“爸爸”并不是如今家里的那个男人,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变成了一个不会动的盒子,装进了一座不会动的墓碑。

林语禾姓林,却不是林勇的林。

“对不起……”常美琴喃喃地说着,像是在对女儿忏悔,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向另一个人,女人苍白的脸颊上流下眼泪,“对不起……”

她想起多年前带着女儿出游,母女俩胆大包天要去探索原始森林,路过一处干涸河床的时候,她在前面走,女儿在后面亦步亦趋,忽然一声哭叫,她转过头,看见女儿偏倒摔在了草丛里。

常美琴浑身的血液在那秒近乎凝结,她看向旁边的河床,裸露的岩石有棱有角,如果女儿不是往里摔倒,而是向外倾倒……她不敢再想会发生什么,只能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她带着女儿出了意外,甚至做好了回家以后被丈夫训斥的准备,可年幼的林语禾却“包庇”了她,回家和爸爸说自己在马路牙子上摔了一跤,还被她爸笑话是平地摔公主。

学校来电话的时候,常美琴甚至还没意识到为什么联络她的不是女儿的班主任舒老师,而是一个自称副校长的陌生人。

直到她隔着电话听到警笛声和救护车运送病人时高低错落的呼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素未谋面的校领导,为什么对她态度温和客气,一句话恨不得弯十个语调。

常美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方式赶往医院,又是如何给女儿办完了入院手续,医生、护士、不认识的学校这个谁那个谁在她耳边嗡嗡地说着话,她只能看清在病床上的女儿,浑身狼狈,脏兮兮又可怜地蜷缩在那里。

——她差一点,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宝贝。

眼泪,是崩溃,是痛悔,是压力绷紧到极致后,弹簧不堪重负发出的悲鸣。

“说什么呢,妈。”林语禾却弯了弯嘴角,她有些艰难地伸出手,不知道是不是脱力的缘故,它有些使不上力气,林语禾只能有些滑稽地控制着手指头,模仿着火柴小人行进的动作,慢慢地攀到了常美琴的手边。

她握住了母亲的手。

“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是你女儿,你是我妈,我们是一家人,没有谁对不起谁。”

这些话好像在她心里悄悄地埋了很久很久,此刻说出来,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林语禾有些后悔,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和母亲袒露过。

这么多年来,两个人都做了些什么呢?

好像无数的光阴都花在了渴望对方先踏出那一步上,可一开始原因又是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

是父亲意外离世的打击?是对母亲再度踏入婚姻的愤怒?

等她回过头来的时候,青春靓丽的妈妈多了白头发,笑纹变成了鱼尾纹,她从跟在母亲身后亦步亦趋的小跟屁虫,变成了沉默寡言,消极抵抗的“叛逆女儿”。

那一道小小的,一跨就能跨过去的“心结”,变成了鸿沟,慢慢又变成了天堑,将母女俩彻底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林语禾曾经认为她们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她和爸爸之间隔着的生与死更遥远,直到自己真的一只脚踏进生死关,在死亡边缘游荡一圈回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这个世界没有林语禾仍然会转,可妈妈的世界不会再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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