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野不明白,他和徐白明明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可为什么什么好事都只让徐白一个人占了。
起初,是只在故事里听过的仙师要来薛野的村里挑选年满十三岁的孩子上仙山修行,那几天村里家家户户都眉开眼笑的,求爷爷告奶奶地希望祖宗保佑,能让自己的孩子中选。
全村的孩子都去碰了运气,大多数父母还给自己的孩子买了新衣服,以求给仙师留个好印象。
薛野没人管,不过他虽然穿得破破烂烂,却一下子就得了仙师的青眼。
那是薛野短短十数载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他还记得当时那个白胡子老头一边摸着胡子,一边满脸欣慰地看着他点头:“水木双灵根,是个修炼的好材料。假以时日拜入主峰也未尝不可。”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衣衫褴褛的薛野在满室衣着光鲜的孩童中显得那么鹤立鸡群。薛野到底少年心性,还不太会掩藏自己眼中的得色,他是满心期待着出人头地的,心中的激荡不言而喻。
可谁知道属于薛野的高光时刻是那么短暂。
短暂到只持续到了徐白的到场。
“单天灵根!”那白胡子老头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徐白,“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啊!今日竟让老夫遇上了,可说是你与我上清宗的缘分啊!”
而那时候的徐白仅仅只是亮了个相而已,不过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那老头的眼里便只剩下了徐白,连眼神都不稀得再施舍给屋里其他的孩子了,也包括其中的薛野。
薛野看见老头正神色激动地对徐白不停地说着什么,但薛野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他眼中只剩下老头不停张合的嘴唇,耳中只能听见阵阵嗡鸣。
薛野咬了咬嘴唇,不甘心地看向徐白。
与殷切的老头不同,徐白全程垂着头不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装什么?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心里指不定多开心呢。”薛野忿忿地想。
老头言罢便兀自领着徐白朝外走,连眼神都没有留一个给房子里剩下的孩子们。在那老头越走越远时候,薛野忍不住出声挽留,道:“仙师……”
老头听见响动回头看向薛野,仿佛这才想起了他来似的,说道:“哦对,你也不差,便随我一同前往宗门吧。”
你也不差?
什么叫你也不差?
这话说得就好像薛野是菜摊上买菜被送的大葱。
薛野几乎要把自己的后槽牙咬碎了。他虽然是被选中了,但那一瞬间他的处境却落得比一开始就没被选中还要尴尬。
室内断断续续地响起了其他孩子稀稀落落的憋笑声。
连这些废物都在嘲笑他,全都是拜徐白所赐。
薛野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但转过身,却又收敛起了面上一切丑恶的表情,装作一脸乖顺地朝白胡子老头鞠了一躬,低头顺目地缀在徐白身后跟着走了。
薛野家境不行,所以早慧,他知道大人不喜欢叛逆且心思太深的孩子,所以他自小就明白如何装得乖巧。
而在那个时候,尽管让人下了面子,但薛野对徐白还只是愤怒,还谈不上恨。
薛野和徐白都是孤儿。
不同的是徐白是村口土地庙的庙祝捡来养大的孤儿。
而薛野他娘曾经是个暗门子,爹也不知道是哪个恩客,怕薛野影响她做生意才送到了乡下的外祖母家,老人前些年就故去了,从此薛野便忍受着白眼,吃着百家饭活了下来。
薛野从未见过他名义上的母亲,外祖母死后更是彻底与那个女人断了联系。
薛野讨厌徐白,因他们虽然同是孤儿,徐白清清白白,薛野却常饱受村人非议,受村里的孩子欺负。
但也远不到恨的程度。
真正让薛野恨上徐白的,是徐白一剑废了宋邈的“欲穷楼”。
宋邈何许人也,太上峰长老宋思远的独子,也是薛野甫从一开始就费劲心思巴结的人。
当年薛野和徐白二人刚刚进入上清宗没有多久,便遇上了弟子选拔考试——这考试主要作用是区分新入门弟子的天赋心性,用来更好地分配去处。
但徐白不知怎么地,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了宋邈的不快。
于是宋邈派了个手下的喽啰师兄偷偷把薛野约了出来。
那师兄生得魁梧,光是往那一站便比当时还是个小鸡仔的薛野高出一个头:“我听闻你与徐白乃是同乡出身,便想问问你对他可有什么看法。”
说是询问,可那看人的眼神里像是带着刀子,“噌噌噌”地往薛野脸上射,薛野怀疑他要是敢说徐白一句好话,下一秒这师兄就会拔剑把他的嘴给削下来。
薛野也不是个傻子,知道徐白这定是惹到人了。他眼珠子转了转,满脸愤恨地说:“这徐白委实可恶,自小便喜欢装摸做样,我见着便觉得十分晦气。”
那师兄听了这话便笑了,拍着薛野的肩膀说:“见你是个识时务的,我也不怕实话跟你说,如今有人不想让徐白出现在明天的选拔考试里,需你出一份力,待到事成,少不了你的好处。”
参加弟子选拔考试的人那么多,怎么唯独来找了薛野?
薛野也不是傻子,这一看便是知道他没有后台,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好把罪责全推在他身上,说成是“私怨”。
如果侥幸这件事没有东窗事发,那么一来可以毁了徐白的弟子选拔,二来“被同乡背叛”这事也可以好好恶心徐白一番。
一石二鸟,倒当真是好算计。
但薛野可没有平白无故给别人当枪使的爱好,只见他装出了几分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这,我虽不喜徐白,但到底是同乡,不是非要害他。况且若是让人发现了,怪罪下来,我怕是担不了这责。”
那师兄也是个老坏批了,听了这话也不由地暗中心道这个师弟并非善类——这话虽然说的漂亮,但“不是非要害他”的意思,不就是“若是真要害他,还需师兄你给我个好的理由”吗?
小门小户的心思,上不得台面。
那师兄嗤笑一声,却还是扔给了薛野一枚丹药。
“上品筑基丹!”薛野惊呼。
那是顶尖的内门弟子才有的份例,看这位师兄的弟子服,虽然是内门的人,却也断断不够品级能拿到这样的好东西。
薛野心里清楚,这回徐白定是踢到了铁板一块。
人都是无利不起早,更何况薛野本来就看徐白不顺眼,没理由不顺水推舟,自然是忙不迭地应承了下来。
打定主意之后,在弟子选拔考试前一天晚上,薛野便偷偷在徐白的茶里下了迷药。
徐白也因此睡过了头,没赶上选拔考试,等他赶到的时候选拔考试已经结束了。
上清宗的师长都十分偏向徐白,因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灵根。
但上清宗的规矩不可因为一个小小的徐白更改。
见他姗姗来迟,主持此场选拔的沈长老却也只是摇了摇头:“天赋虽佳,心性不稳。”
沈长老负责刚入门的弟子教习,对徐白的天赋最为清楚。
他惜才,却也不能偏心。
只得闭上眼睛,不再看底下跪着的倔强身影,道:“弟子徐白,顽劣误事,罚跪三日,贬入外门。”
外门弟子得到的份例与内门弟子有着天壤之别,内门弟子每月可领一颗下品筑基丹,外门弟子却无每月固定份例,全靠自己做任务挣得,在这种环境下想要与内门弟子匹敌,简直是天方夜谭。
徐白固执地跪着,也不为自己辩解什么,他不发一言,腰杆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利剑。
“徐白已经落入了地狱,他爬不上来了。”
这个认知却奇怪地让薛野产生了一些喜悦,他隐没在人群中看着徐白,实在是难以压下自己翘起的嘴角。
待到弟子们渐渐散去,徐白还跪在那里,似乎还不能接受自己被贬入外门的事实。
薛野本来也想走了,却瞥见宋邈带着他的喽啰们迈腿向徐白那里走了过去,他穿着内门弟子的服饰,却又与普通内门弟子不同,身上各处挂满了闪闪发光的配饰,一看便不是凡品。
薛野见那天的魁梧师兄也在其中,便知道这就是要教训徐白的人。
那魁梧师兄给了薛野一个跟上的眼神,薛野斟酌片刻之后,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宋邈站在了跪着的徐白面前,笑道:“这是谁呀,这不是那个仗着天灵根非要管闲事的乡下小子吗?”
徐白却没有理他,反而是看向了站在人群末尾的薛野。
那眼神里有一丝了然,和一丝轻蔑。
薛野看见他这样的眼神就来气,明明你才是跪着的人,为什么如今却像我才是低人一等那个。但薛野终究是做了亏心事的那个,不敢和徐白硬碰硬,万一闹大了他没有好果子吃,于是他只默默缀在人群后面,利用魁梧师兄的身形隐藏自己的存在。
而正在长篇大论的宋邈见徐白不理自己,反而望向人群末尾的薛野,倒也不恼,只笑着支开人群走到了薛野身边。他甚至主动揽上了薛野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说道:“你瞧我这记性,这位……”
宋邈话说到一半顿住了。
“薛。”薛野会意,默默提醒。
“哦对,这位薛师弟,听说你们是同乡?可怎么为人完全不一样呢,他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除了一个心腹大患。”
宋邈说这话的时候笑得要多张狂有多张狂,薛野都能感到徐白听了这话之后,眼神如同有实质一样剐在了自己的身上。
但薛野还是硬着头皮奉承道:“宋师兄风光霁月,愿效犬马之劳。”
薛野跟徐白不一样,他能忍。
像他这种出身,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才是王道。尊严骨气是好东西,薛野知道。但是薛野心里也清楚,现在的他,没有资格去争尊严和骨气。
宋邈满意了,他又赏了薛野一颗上品筑基丸,然后看够了热闹之后,便带着他的那群喽啰走了。
场上只留下了薛野和徐白。
“你……”徐白刚刚全程没有开口,此时却发出了一个沙哑的音符。
薛野却没有心情与他辩论:“我没有苦衷,你只管怪我,我要往上爬,就要有人做垫脚石,今日是你,明日也可是别人。”
而后薛野没看徐白的表情,带着刚刚拿到的上品筑基丸便离开了。
独留徐白一人跪在原地,脊背挺拔,神色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