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霍浮岚那不知好歹的话，那道声音仿佛也充满了讥讽。
“蜉蝣怎知天地之阔。”
那道声音似惋惜霍浮岚的不识时务，但更多的是不屑。
神明一样的存在，这样的一道声音竟然充满了不公，不像天地胸怀宽广，不像大道大爱无疆，甚至连区区一个霍浮岚都不像。
“六道轮回之主，彼岸黄泉至尊，屈尊迂贵同我这蜉蝣论宽广，您这气量，您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霍浮岚低头，自己身上那一束束光线如同蚕丝一条一条将他仔细包裹起来。
霍浮岚能感觉到他话说完之后，那光线便被抽紧了，紧紧的勒住他的衣裳，以及衣裳下的皮肤，像针像刀，酥酥麻麻时不时又隐隐作痛，甚至时而让人觉得自己的身上快要被割下肉来。
霍浮岚不得不怀疑那东西是在伺机报复。
“信口雌黄的小儿，欺我黄泉仁慈，今日便要你留下命来，忏悔罪恶。”
滔天巨光在空中汇成一方正大印，仿佛能遮天蔽日，将霍浮岚笼罩其中。大印之下隐约可见黄泉仁济四个流光大字，朝着霍浮岚劈头盖脸印下来。
可在此时那四个大字決却显得那么讽刺，仁慈济世的黄泉此刻只为难着它口中区区沧海一粟，区区蜉蝣而已。
霍浮岚用力挣扎，那丝线就像是融入他的身体，遇强则强，遇弱亦弱。
而那方印泰山压顶，方印仍在天上，但肉眼看不见的压力却一层加着一层震下来，压抑、威慑、不容反驳。
霍浮岚觉得自己高举着重山，每一震都让他全身发颤，脊背发痛，膝盖渐弯。
他咬牙切齿，额间渗出的汗液沾湿了两鬓青丝，让那悠闲散漫的杂发变成狼狈不堪的一缕一缕。
太重了。
太压抑了。
像塌了的天，他接不住，撑不起，哪怕咬紧牙关哪怕拼上性命，他都撑不起来。
霍浮岚自小到大从未受过这样的压制，从未有过这样忌惮、绝望的情绪，那不是他的忌惮，也不是他的绝望，是生而至终人的本能，人对天的忌惮。
这就是黄泉之主的力量吗？
这就是蜉蝣和神明的差距吗？
他膝盖终于接受不住，弯了下去，单膝，汗如雨下，齿缝间血溅溢。
“此印一下，仙身尽碎，魂飞魄散，可明你已神怒人弃？”
“此印一下，万鬼齐诛，再无轮回，可知你已罪大恶极？”
“此印一下，人间轮回，停滞数年，可悔自己死有余辜？
一次一次责问，一次一次威慑，好像霍浮岚犯了天大的错误，只能一死抵罪。
“万鬼齐诛？”
黄泉花谢，皆被吸干养分。
“人间轮回？”
人魂前行，皆被压为烟灰。
黄泉，光茫万丈，黄泉，鬼不成鬼。
霍浮岚仰头，再看那四字方印，只觉得那光鲜外表下尽是吃人的东西。
而他的眼眶也已经猩红成一片，他咬牙切齿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锥心泣血：“黄泉啊，你看见前行的人了吗？他们义无反顾扑向此印，他们化为烟灰飞散于印下，再无轮回，再无来生，他们信赖你，信仰你，憧憬你，为我一人，换你百万千万信徒，值得吗？”
霍浮岚气得全身发抖。
身上加印不及他心中压抑，身上剧痛不及他怜惜之情。
可黄泉却无情：“信徒无谓，罪恶有谓。”
它只在乎反抗它的蜉蝣，并不在乎信仰它的万万信徒，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凡秦武王举鼎，筋脉寸断，示己荡平天下之雄心，今我霍浮岚，舍去仙身，冲冠一怒便为除伪神。”
霍浮岚奋力一挣，千万束缚光丝尽碎，他头上玉冠摔落，三千青丝如瀑般垂落，拥着他几近雪色的肌肤，染上绯红的眼角。
“凭你？”
他擦去嘴角艳红血渍，目光坚毅无畏：“凭我。”
他听见黄泉在笑，嘲笑他的天真和不自量力。
“若我死后来的是这种地方，我宁愿魂飞魄散再无轮回。”
霍浮岚抬手一握，万水汇聚成一水剑，直指天地。
一剑祭出，一震压下，水剑砰地一声在霍浮岚手中炸裂，甚至将霍浮岚弹出好远，震得他脸色发白，灵魂发虚。
霍浮岚当即召唤，又是聚风成剑，他反手将剑直直插入地里，另一手紧紧握住才避免他飞得更远，但他刚停住步伐，当即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见霍浮岚这狼狈模样，那黄泉又道：“蜉蝣尔尔。”
霍浮岚颤着艰难地努力地站起来，指腹将嘴边鲜血抹去，那寡淡的唇被血染成殷红，衬得他越发如雪中寒梅，迎霜傲立。
“不过黄泉印，一剑拼不过就两剑，两剑拼不过就三剑，总有一剑必然消了你这黄泉印！”
“信口雌黄。”
黄泉不信。
“那就试试！”霍浮岚毫不犹豫。
“水月镜花。”
“疾风唤雨。”
霍浮岚一飞而上，冲那黄泉印去。
风剑变水剑，水剑变风剑，如镜如水，虚幻探梦，如雨如箭，杀气腾腾。
黄泉只一道命令：
“镇！”
“镇！”
“镇！”
黄泉之力翻云覆雨，仙人之力难以匹敌。
第一个镇，花招均消；
第二个镇，剑影均散；
第三个镇，飞天之人镇落。
霍浮岚如陨星，从天边坠落。
他身上衣裳被镇烂，身上伤痕累累，不知从哪个伤口流出的鲜血淋漓，他斑驳的血点如同破碎的美玉，看上去脆弱不堪。
哪怕是仙与神的距离也远如天堑。
霍浮岚直直坠落，他发梢和眼下都沾染着水珠，衣领之下，汗水顺着锁骨流入胸前，湿透了上衣，白色的衣裳透出他身体完美的曲线，无端透出一种矛盾的不失美感的狼狈。
他眼中如被晕染的墨，看不出情绪，但很深很沉，他伸手朝着远处那方印虚虚一抓。
“差距当真……这么大吗？”
轰隆！
话语刚落，霍浮岚坠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尘烟弥漫，就好像真的是陨星撞地了一样。
血从他身下流下，汇成一个血泊。
灵魂激荡，让霍浮岚眼前一花，一时动弹不得。
黄泉见他，就知道他已如强弩之末，方印飞来，分身，团团围住了霍浮岚，黄泉开始绞杀它眼中罪恶。
霍浮岚艰难地爬坐起来，他望着那四方大印，如同金箍一般在他头顶盘旋，而最大最初的那一方直直对准了他的脑袋。
回天乏术了吗？
都说仙人死了入黄泉，他怕是头一个死在黄泉的仙人吧。
霍浮岚突然想笑，但他扯了扯嘴角却到底没有笑出来，他只是很坦然很坦然地望着天，这狭小一方天地，他破不了了。
黄泉之主望着这渺小的人，有心嘲讽，可又嘲讽不出来。
它觉得这个人太奇怪了，它能看出他是想笑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没笑，最打动它的还是他眼中的坦然。
说到底，来到黄泉的都是它的信徒，而它已经千万年没有遇见过这么有趣的人了。
它嘲讽他是真，想杀他是真，可觉得他有趣也是真。
“你不惧吗？”
霍浮岚轻声道：“浮岚一生只惧一事。”
“何事？”
“成为累赘。”
霍浮岚抬眼，眼中怜悯之色尽显：“今日是我连累了这些无辜的人。”
“你若不闯黄泉，自然连累不到，你有罪，你该悔。”黄泉理所当然道。
霍浮岚却笑了：“我不悔，我只是惧。”
黄泉不明白。
霍浮岚也知道它不明白，若它能明白它就不会杀死那些无辜的再无轮回的人。
于是霍浮岚闭上了眼睛：“杀吧，祭你的黄泉。”
黄泉五方大印落下。
霍浮岚开始接受最后的审判。
可许久，记忆中的疼痛并没有压下来，霍浮岚睁开眼才发现那大印落到他头顶，却又停在了他头顶。
霍浮岚眼眸漫上了疑问：“你不杀我？”
黄泉道：“我要你的惧，还你一命。”
黄泉要他的惧？
“为何？”
黄泉道：“死者，三魂七魄，三魂，人魂藏于棺，天魂归于天，地魂七魄皆归黄泉。我见过很多人的喜怒哀惧爱恶欲，但你的惧我不明白。”
霍浮岚觉得好笑，他告诉黄泉：“惧是因为喜怒哀爱恶欲的存在才会惧，哪怕你拿走了我的惧，你也不会明白我因何而惧。”
黄泉想也不想：“那就将你的爱也给我。作为交换，我可以给你彼岸花种，你不是因此而来的吗？”
霍浮岚一愣，但很快他就拒绝：“不，我不能接受。”
“那你就会死。”
“我不怕死。”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黄泉便不再强人所难。
“那你就去死吧。”
五方大印重新坠落，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霍浮岚只觉腰间一紧，在大印落下的那一刻，倏地一下，他如风掠过。
坦然赴死的霍浮岚也被这打得措手不及，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腾空的身体。
嗯？
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拦腰吊走了？
大印轰然落下，可印下已无人影，大印盖了个空。
黄泉看着他重新从光明回归黑暗，却没有像刚开始那样伸出光丝去追，等到光明中最后一个黑点消失消失，黄泉也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