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出宫吗？”

齐岚问出这个问题的确是一时冲动，从心里讲来，他并不想唐春死。若唐春想，齐岚会放他出宫，还会将他好好安置，给他一些钱和奴仆，除但是他不能回朝国。

至于父皇那边，父皇虽然严厉，但到底是他的父皇，不会对他怎么样。

齐岚想好，便看向唐春，想听听他的意见。

但唐春自听见这话却愣了愣，表情并没有齐岚想的那样高兴。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齐岚，有不理解也有惊讶，还有若有似无的忧虑。好像他问的不是问题，给他的也不是选择，而是一条末路。

齐岚看着他的眼神才后知后觉想起他曾因为出宫被打得半死，难道是害怕又是一个圈套？

齐岚越想越可能，他忙解释道：“孤会派自己的人暗中送你出宫，你不必担心会发生上次的意外。上次素素也并非有意，她是好心办坏事，你不要气她可好？”

唐春其实没有想到这一茬，他想到了别的地方。

昨日明明他还那般和善，要他安心，今日却为何就要送他出宫呢？

唐春想到了他昨日匆匆被人唤走的那一幕，难道是因为皇帝？

可是皇帝为什么要特地跟太子殿下讲这个，他就是宫里的马奴，从未做过害人的事，甚至他一直是被伤害的那一个……

被伤害的那一个？

唐春顿时皱紧了眉。

难道是因为“他”？

唐春抿了抿唇，抬眸望向齐岚，他的目光流连在齐岚脸上，紧绷的额角，流畅的曲线，那微微颤动的睫羽表现出对方的不自然。

哪怕齐岚用手撑在他耳畔，哪怕他们离得很近，但那些不自然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他眼中——

他好像有些愧疚，他好像有些为难，他又好像有些担忧。

唐春脑中那点旖旎的气氛化为一点点失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失落。

“后日就是履约之日，殿下要把奴送走，是觉得奴会做什么破坏殿下的计划吗？”唐春问道。

齐岚一愣：“你怎会这样想？”

“那就是因为奴才身份低微，昨日竟与殿下并肩而行，亵渎了殿下？”唐春又问。

齐岚便皱紧眉头：“不过小事，何必说得这样严重。”

“那就是因为……陛下吗？”唐春三次问，循序渐进，终于问到了他最想问的问题上面来。

齐岚皱紧的眉头怔然松开，他望向唐春的眼睛才发现他一直望着自己。

他为什么会这样问？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齐岚心中一惊。

唐春也没让齐岚多猜，问完那个问题后见齐岚不说话，很久他才解释道：“昨日陛下将您匆匆叫走，今日您便这个态度，奴很难不多想。陛下是觉得奴身份低贱不配与殿下同行还是陛下觉得奴后日会输已经降下惩罚，殿下想救奴？”唐春又猜了猜。

齐岚惊讶唐春的敏锐，虽然他的猜想有些不太对，但有一些也比较靠近了。

齐岚犹豫着。

父皇这些年的态度很明显，就是要把唐春当一个普通的奴才养大，折辱他，而现在的态度更明显，当奴才变成威胁，那就要除掉威胁。

而齐岚在犹豫。

因为他觉得唐春根本不是威胁。

齐岚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很清亮，没有一丝野心，他想起他跟唐春说过的话，那一句“你不会一辈子都是马奴”，这句话对唐春说完，他也没有看见唐春的恃宠而骄。相反，很快他看见了那个被踩入淤泥里面的唐春。

齐岚总有一种感觉，最坏的情况是他回到了朝国，可是哪怕回去了，他也不会变成那样醉心权势的人。

但齐岚敢赌吗？

呵，他不敢赌。

所以他才会给唐春这个选择。

齐岚甚至开始有些厌恶自己的行为。唐春一开始说得没错，他就是伪善。

齐岚叹息。

唐春望着他越皱越紧的眉头，不明白他为什么有那么多烦心事。他下意识伸手想抚平那眉眼。

齐岚看着唐春伸出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眼中没有恶意，似乎还有担忧？

应该会被挡下吧？

应该会停下的吧？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着。

可是……

当冰凉的指尖点在白皙的额头。冷与热相碰，两个人一时都愣住了。

“您……”

“你……”

二人同时开口，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惊讶。

指尖跟触了电似的收回，不过后知后觉。

而齐岚抬起头望向他的指尖，原本没什么，可唐春跟触了电似的收回了手，就让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变得怪怪的。

他忙收回撑着门的手，侧身望向远处，唐春也直起身子，不自然地看向别处，两个人的目光都很慌乱，莫名其妙的，可就是不知道慌乱什么。

不知为何，突然有点尴尬？

齐岚手有些无措，他一会儿勾勾头发，一会整整衣裳，让自己显得很忙。但也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在忙什么。

唐春时而瞥向他的小动作，看到他不自然的脸色，平时对别人他都不会在意的，可是今日他忽然觉得太子殿下有些不同寻常的可爱。

一个尴尬，一个欣赏，一时气氛静下来，齐岚更加局促。

但唐春还没有忘记齐岚跟自己说的话，他看着太子殿下，眼神认真，若齐岚细看还能从中看出几丝深沉：“殿下，唐春以前没有想出宫的念头，现在更是。唐春知道殿下心善，但殿下有时狠一些更好，唐春只是个奴才，殿下不要对唐春太好，宫里的奴才都是欺软怕硬的东西，唐春和他们没有什么不一样。”

唐春说的话很难听，也很真实。

他告诉齐岚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他就是那样认为的，毕竟他做了那样的梦。

而唐春现在觉得，他之所以会做那样的梦，不一定是喜欢齐岚，更多的可能啊因为眼前这个太子殿下美丽又仁慈，才会让他这样卑贱的人也敢做那样龌龊的梦。

齐岚也确实因唐春话怔愣在原地。

昨日皇帝才和他说他太仁慈了，今日唐春也这样说。

齐岚差点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善人，不是做太子来了，而是当受气包来了。

唐春往里走了几步，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殿下，说了那么久嗓子渴了吧，奴给您倒杯茶。”

“孤是不是不适合做太子？”齐岚走过来坐下，头一回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唐春听了却只是一笑：“只有殿下会说出这样的话。殿下，在奴心里，没人比殿下更适合坐上这个位置。只是……”

“嗯？”齐岚疑惑：“只是？”

“只是殿下缺了一把刀。”

“刀？”

“一把能为殿下出生入死扫清一切障碍，斩断黑暗的刀。”

唐春抬头看向齐岚，齐岚纤细修长的手指缓缓端起茶杯，他垂眸淡淡抿了一口，动作优雅坦荡，无一处不完美。

他是清风明月，是冬日暖阳，是芝兰玉树的君子。

这位太子殿下天生矜贵，一出生便是嫡子，稳坐太子之位。他的一生也许很坦荡，所以他也那般坦荡。

可是，宫里却不只是有他这样坦荡的君子，更有那些在黑暗的角落默默滋生的肮脏的东西，他们悄无声息的出现，等候着时机想悄悄绊明月坠落，偷偷如乌云遮日。

想到这里，唐春眼一沉。

怎能见明月坠落，怎能见清风污浊？

怎能见黑暗盘生，怎能见乌云遮日？

唐春望着齐岚，他曾经想象不到宫里会有这样好的明月照耀，现在却想象不了明月坠日的景象。

所以——

“殿下，我想做您的刀。”

齐岚手一颤，茶水荡出，落在桌子上。

他诧异看向唐春。

这算什么？毛遂自荐？

齐岚想让唐春出宫，而唐春却想成为齐岚的刀。

齐岚是否缺一把刀？

是的，他的确缺一把利刃，但可以是刀也可以是剑，但是无论如何不该是他才对。

哪怕齐岚同意，唐春愿意，但有一个人绝对不会答应。

齐岚叹了口气：“唐春，你为何想成为孤的刀？”

唐春抿了抿唇，说不出口。

齐岚了然，“孤不问你原因，但你已经猜到，是皇帝忌惮你的存在，你可知皇帝为何忌惮你？”

唐春自然不知道，于是他摇头。

齐岚便轻轻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对唐春说道：“你既然想成为孤的刀，那你就自己去查一查为何吧，若你知道了原因还愿意成为孤的刀，那孤就答应你。还有，孤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有朝一日你若想出宫可以随时找孤，孤承诺，只要你不会做出危害临国之事，孤便会依你。”

唐春眼眸轻轻闪烁光彩。

他望着齐岚，心中既开心可眼中又有些无奈。

不是因为齐岚那些拒绝的话，而是因为齐岚后面那半段话语。

这位太子殿下太过仁慈，明明那么郑重的要他来选择，却又在他选择后为他保留了最后的退路，在这样的情况下，甚至那一句“只要”的底线都显得太低了。

所以他才会说啊，他才会觉得啊，他的心才会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