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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苦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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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记忆归类划分,将被倪保昌用铁镐砸伤狼狈奔逃的那一夜,投放进垃圾篓里的话,那狗血的被亲人逼嫁算计的这一出,就该扔进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里。

倪雀始终记得那是个梅雨多到随手抓一把空气都湿得能拧出水的时节。

下得没完没了的雨,近在眼前的期末考,以及刚得知的暑期只放不到一个月的假的消息,让班里的学生多少有些躁郁。

倪雀却很平静。

距离高考只剩一年了。

这个据说是人生中一道分水岭的时刻,被始终在流逝的时间一日日拉得更近。

她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期待明天。

她是在一个小雨绵绵的中午,接到倪保昌的电话的。倪保昌在电话里跟她说,老太太生病了,他要上班,顾不上,让她请几天假待家里,照料老太太。

倪雀说要考试了,没空回,如果老太太只是寻常的头疼脑热就让她自己上村里的卫生所看看,离家也不远。

倪保昌说老太太去看了,每天要吊水,要吃药,要躺床上歇着,身边得找个人看着,管她一日三餐。

这天是周四,倪雀说了句周末有空回就挂了电话。电话一挂,她就给刘婶拨了过去,让刘婶帮忙确定下老太太是不是真病了。刘婶上完班去她家里看了看,老太太确实在床上躺着,烧还没退,床头也搁着不少药。

倪雀周末只放周日一天假,但她上完周五下午的课,就和老师请了假,往家赶。路上又接到倪保昌的电话,说老太太烧得反反复复的,让她赶紧回来,明天还烧她得带老太太去县医院看。

倪雀说在路上了,倪保昌哼了声就挂了电话。

倪雀到家时已是深夜,倪保昌鼾声震天地在房间里睡着,倪雀去老太太房间看了眼,老太太躺在床上,头上搭了个湿毛巾,看样子挺不舒服的,嘴里哼哼唧唧,似是念叨着难受,又嘟嘟囔囔些别的,她吐字含糊,倪雀听得不甚清楚。

见她回来,老太太那蔫哒哒的姿势动也未动,眼睛却是亮了亮,像饿得头晕眼花的穷乞丐捡着块金子,立马就能去兑一桌子山珍海味似的,却是苦哈哈地说:“丫头你可算回来了啊。”

“可算”这俩字说的,好像她生这病就是为了等倪雀回来一样,难不成倪雀一回来,她这病就自动能好了?

倪雀摸了摸老太太的手、额头,身上确实是烫的。

倪雀想,大概是倪保昌上班不在,下了班也不着家,老太太生着病一个人伶仃无依的,没人照顾,所以才这么说的吧。

她给老太太夹上体温计,又翻了翻床头边的一袋子药:“你吃药了没?”

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说:“有劲就去接杯水吃,没劲就没吃。”

倪雀无语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吃的?”

老太太说:“中午。”

倪雀看着那些药的说明,问:“那你饭也是这样,有劲就吃没劲就不吃?”

老太太生着病也不忘调动对她不满的表情,斜眼睨她:“你爸在外头吃,没空做,我一把老骨头又生着病,我怎么做。倒是你,让你回来磨磨唧唧。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不孝顺的孙女,白眼儿狼。”

倪雀从药板里抠着药,又去倒了杯水,给老太太喂下:“是,你儿子最孝顺,怎么不让你儿子照顾你,让你儿子请假,给我打什么电话,火急火燎催我回来干什么。”

也许是她反问到点上了,老太太被噎了下,没什么底气地剜她一眼,不说话了。

倪雀去了灶房做饭,她煮了点粥,炒了两个清淡小菜,看老太太吃完,收拾完碗筷,已是后半夜。即便在家习惯了绷着一颗警惕的心,但因为今天实在太累,倪雀还是很快就入睡了。

早上醒来时,倪保昌已经起来了,还破天荒地做好了早饭。倪雀这两年在市里上学,不在家,倪保昌早饭基本都是出门在镇上吃现成的,老太太一日三顿饭自然也是自己解决自己的。

倪雀心里想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但她并没有吭声,她不愿意和倪保昌多做哪怕一秒的交流。

倪保昌对她也没多热络,但心情看着很不错的样子,翘着脚哼着歌,仿佛吃完这顿早饭他就要出门去挖金矿了一样。

倪雀去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看着精气神比昨天好了不少,这会儿正靠坐在床头吃早饭,估计是倪保昌给端过去的。

倪雀走近,摸了摸她的头,没昨天晚上那么烫了。她拿起旁边的药看了眼,比昨晚她喂过老太太后少了一顿的量,看来老太太饭前自觉吃过了。

外头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倪雀拿了只玉米,盛了小碗稀饭,准备坐去屋檐下吃。一出来,就见屋前侧一点的方位,停了辆大红色的封闭式电动三轮。

昨天夜里黑,她回来时没注意。

这车是倪保昌买的吗?

他什么时候买的?

倪雀咬着玉米,有些疑惑。

她倒是没少搭乘这种封闭式电动三轮从镇上到县里。也曾和司机师傅闲聊过,所以她大概知道这种三轮,新车两万左右,要是二手的,一万上下就能入手。

倪保昌这辆看着还挺新的。

倒也不是贵得让人完全望尘莫及的代步工具,倪保昌打了这么多年工,买一辆万把块的三轮车,应该也负担得起。

倪雀没再多想。

过了十来分钟,倪保昌出来了,他要去上班。经过倪雀身边,走出去一小段距离后,又回过头,嘴里叼着烟哼笑着看了倪雀一眼。

倪雀莫名其妙,看着他悠悠哉哉地开着那辆大红色的电动三轮走了。

*

上午,倪雀陪老太太去卫生所挂了水。

老太太回来就继续躺床上歇着了,倪雀去劈柴洗衣服干了些琐碎的活儿。

打算回房间复习功课前,她又去看了眼老太太。

老太太半靠在床头,背对着房门口在小声打电话——倪保昌去年给老太太买了个老人机,老太太并不怎么用,只平日里用来联系联系麻将搭子。

见倪雀过来,老太太立马不说话了,捂着手机问她活儿干完了吗就过来打扰她休息。

倪雀扭头带上门就出去了。

到了中午,吃着午饭,老太太让倪雀明天下午去云水寨的老李头家抱两头小羊羔回来,说她现在身子骨不健朗,和平日里总也不走动有关,买两头羊来养,她每日里赶着羊上山也能活动活动筋骨。

倪雀觉得她这话说得没什么不对,但她不想去:“我明天下午要回学校,你让我爸去吧,他不买了车子吗,开那个车去来回方便。”

老太太语气活不似一个病人,嘴利得很:“你爸上完班回来那么晚了,这路又不好走,开车不安全。你存的什么心思让你爸上了一天班回来还要受累。”

“我不去,我说了明天下午回学校就明天下午回,我已经请了一天的假,下周就考试了,我不想再耽误时间。”

“在市里上了两年高中就野了就无法无天了,难怪你爸说多读书不是什么好事。”

倪雀装作没听见,兀自道:“我买了两箱牛奶、小面包、小蛋糕,还有一些烧麦、抓饼的速食早餐,你平时简单热热就能吃。柴我会劈好,水也会接好,够你用到你感冒好利索了。”

“你回来不是来照顾病人的,是来打发病人的哦。”

倪雀白眼都懒得掀,她垂眸吃饭,干脆闭了嘴。

老太太带着个重重的鼻音,叽叽咕咕个没停,话里话外全是数落,最后饭吃完了,放下碗筷,她说:“那你今天下午去,我去给老李头他们家打个电话改下时间。”

下午四点,倪雀拿着老太太给她的一千块现金,往云水寨走去。

倪雀诧异老太太居然拿得出一千块现金,不说她有没有,有她应该也是舍不得的。老太太见倪雀一脸狐疑,说是她前两天就和倪保昌提了买小羊羔的事,倪保昌答应了,这是倪保昌给她的钱。

倪保昌平时对老太太也常有不耐烦,但老太太腆着脸问他要钱的时候,他虽不情不愿,可手头要是不那么紧的话,也会给。

云水寨算是他们这儿一个小富的寨子。

要说这云水寨为什么在这一带富得突出,还得说他们占据了地利人和。

先说地利。这寨子位置比较偏,和周围的村子都隔着不小的距离,而这寨子背靠的那一片山,山上生长着几千株古茶树,这些古茶树有着百年历史,每年盛产近百万斤的特色新茶,盛销省内外。

再说人和。这寨子里聚居的基本都是一个姓的人,即李姓,祖祖辈辈往上数,这寨子里的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有些沾亲带故。寨民们做的都是茶叶生意,大家一股绳,一条心,有钱一起赚,妥妥地把共同富裕落到实处。

而倪雀要去的李老头家,是这寨子里的大户,早年间南下取得好一番生意经,回来后带领着寨子的茶经济做得更大更强。

这李老头家里除了经营茶叶经济,前两年还干起了畜牧,在与那长着几千株古茶树的附近包了一座小山头,养了二百多只羊。

这一片的寻常人家有想自己养几只小羊羔的,有的就会去李老头他们家抱。

这李老头家条件非常不错,但自古以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的好,便也有的不好。

这李老头有个小儿子,叫李丰,高中那会儿跟人打架,脑部受了伤,之后就落下了癫痫,又因为癫痫症状不轻,严重影响了日常生活,几年时间里,李丰过得分外痛苦又颓然,后来他坚持要进行开颅,家里人拗不过,同意了。三年前,开颅手术做完,李丰癫痫发作的次数减少了,但因为开颅手术本就存在极大的风险,他大脑里的神经组织受到了一定的牵拉和损伤,他的智力、记忆力大不如前,甚至影响了语言功能,说话时口齿也有点含混不清。

李老头有三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李丰快三十岁了,就因为这么个毛病,即便家里条件不错,可也还没找到合适的老婆。

李老头家毕竟是这一带有钱的大户,儿子虽不是顶顶健康,有些缺陷,但也有胳膊有腿的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他们还庆幸过,李丰手术后脑子变木了些,要是和以前那样活络,李丰估计还会因为自尊心受不了寻死觅活。

也正是他们自觉家里条件不错,李丰也没差到完全无法令人接受的程度,所以他们在给李丰找老婆这件事上,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要的,起码憨憨傻傻的,缺胳膊断腿的,他们就不会接受。可以学历差点,样貌差点,也可以脾气差点,但好歹得是个脑子没病、四肢健全的人。

倪雀自然是听说过李老头家里的这些事的,但她揣着一千块钱现金,走过一条又一条雨后泥泞的小径,去往云水寨的这一路,压根儿就不会去想这些。

这些是别人的家务事,是在这小地方生活着的碎嘴子们茶前饭后爱唠的闲话,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想的只有,期末考就要到了,不知道这次她能不能冲一波前三,一中优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两年她也是铆足了劲在追赶,好的时候,能维持在前五,差一点,能掉到十几名。

可她还想要变得更好一些。

然而她没料到,她现在走着的,是一条差点葬送掉她前程的路,而路的尽头,是一个由她的亲人,亲手为她挖下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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