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喇叭响了起来。
【广播通知——广播通知——距离游戏结束还剩3个小时】
【目前存活玩家:1名】
【检测到玩家生命急速流失,正在计算……】
前天夜里,船上就已经只剩陈弦雨一个“幸存的”玩家了。
其余人死的死,跑的跑,尸变的尸变,陈弦雨支撑了一天两夜,弹尽粮绝,无力回天。
他有过机会逃跑,他不走。
答应了的事,他会做到,实在做不到,那也尽力了。
尸群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还在不断把地上的尸体唤起。
陈弦雨躲开两个大块头的攻击,又拧腰往侧边一滚,让扑向他的尸体扑了个空,尸体收不住惯势,纷纷扑过断舷,从万米高空掉了下去,但还有无数的尸体,他们不怕火,不怕毒,不怕任何攻击,他们爬着、跑着、跳着……涌向这一层甲板。
这些变异的尸体,随便一个就能把人撕成碎片,这茫茫多的一大群,也就陈弦雨他能凭着当年他在“北十字”做“陈白衣”时的身手才得以勉强周旋。
人是没有办法和神的力量抗衡的。
他输了,也没有输,他游戏开局不到两天就扫清了船上所有的人类叛徒,他没有输,他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输的,可他确实输了。
在第一个叛徒的尸体悄悄尸变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这是人类无法拥有的力量,神,作弊了。
可游戏规则里,明明白白规定了神是不能干涉游戏的,他想不到对方是怎么作弊的,他仔细研究过每一条规则,也问过王栖川作为一个神的同类所能提供的一切认知,在认知以内,规则没有漏洞可钻,游戏一定是公平的。
神誓尚且高悬,规则确实没有被打破。
陈弦雨叹了口气。
他应该是输给了六神里面主司智慧的那一位,只有那位拥有全宇宙最高智慧的神祇,才能在不打破神誓的前提下,想出作弊的办法。
雪越下越大,尸群离他不到一丈远,陈弦雨苦笑了一下,他的弓还在手边,他却再也拿不起了,手臂骨折,腹部两处致命伤,胸腔一个血洞,肋骨断了七八根,他现在和死人大概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还是不觉得自己输了。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还在想,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他“会有尸变”这件事,哪怕对方如有神助,他也能赢的。
他其实是输给了自己尚未拥有的认知。
那是连王栖川都没有的、对于神的认知。
他应该不会怪他吧?不会因此不给他实现愿望吧?陈弦雨想,他好痛啊,他最讨厌疼痛的,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目前存活玩家:陈白衣。你是否认输?】
【目前濒死玩家:陈白衣。你是否认输?】
【检测到你的生命即将死亡,你是否认输?】
喇叭再次响了起来。
三连,试图扎心。
在尸群的包围里,陈弦雨倚在断舷的缺口,认输这种词汇,他向来是不会说的,横竖不过一死,死,对他来说,实为幸事,他这浮光跃迁的一生,总算可以解脱。
陈弦雨想了想,他是难过的,也是高兴的,所幸,在尸变发生的时候,他从无名乡带来的父老乡亲们,都由他亲手送上了逃生船离开了游戏。
他讨厌人类,但他喜欢无名乡,那里的乡亲淳朴又善良,把满身污名被流放的他当作亲人一样爱惜,当朋友一样相处,他很喜欢他们,所以他带领乡亲们远赴天船,连连获胜,他们打肿了联合国精英的脸,还没有折损任何一人。
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也及时把他们都送回去了。
那就好了,他不算无颜面对乡里,下辈子,他就去乡里的湖畔,做一棵无忧无虑的……
砰!
砰砰砰!
忽然,天上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然后从周围,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燃烧的角落,片片无色流影,如雪崩如碎盏,在狂风里炸裂开来——游戏结界被打破了。
陈弦雨猛地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去——
巨大的金色触手席卷过甲板,一根根,一柱柱,如旧日,如天启,尸群来不及反应,就被一个不落扫下天船,而天船已经从游戏结界里跌回现实。
游戏结界被打破,这是规则上不允许的事。
神誓自然也就打破了。
【违规检测——违规检测——】
【违规方自动失败——人类失败——人类失——】
船上的喇叭发出刺耳的警报,然后三连失败,硕大的触手挥过去,啪叽一下就把喇叭打碎了。
挥去的触手没能再挥回来。
好像泄尽了力量,触手开始蜷缩,它们收束着、消失着、最后汇为人形。
陈弦雨就看着人形的怪物向他跑来,跌跌撞撞,浑身是血——王栖川作为一个神,他干涉了游戏,用最粗暴的方式,然后被誓言反噬。
陈弦雨一眼就看明白了,但也不明白,他输了游戏,答应的事没做到,他不怪他,反倒还来救他?
“你死,游戏也是输,我打破规则,游戏也是输,左右都是输,我当然要留住你。”
“……看不出来,”陈弦雨有点无语,“你还挺有逻辑啊?”
“我知道他们怎么作弊了,该死的黄道神。”王栖川声音沉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们很快降临,世界要坏掉了,你不要死,我送你走,你起来。”
陈弦雨不肯起来,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可我想做小草啊。”
“不许。”
“神不是不能收回许诺吗?”
“对,但是,不许,我以神的名义,不许你做小草。”
“你怎么……耍赖啊……”陈弦雨被气笑了,他咽了口血,捂住了肺部,想用仅剩的力气试图和对方讲道理。
但他没能讲出什么道理来。
他的嘴被堵住了。
他有一瞬间的错愕,然后抗拒着偏开了脑袋,但他的身体被拖了起来,一双大手箍了他的腰,把他抵在船舷上。
畜牲喘着粗气,又烫又烈,还在试图用最直白的方式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弦雨实在挣不开,被搞的很痛,心想还不如叫他死了,他气得咳出了血,血洒了一身,蛮力的手掌才总算松开了他。
然后陈弦雨一抬眸就看到了眼前的脸。
这张脸上的愚蠢不是假的,决意也不是假的。
打破神誓透支了太多代价,这张脸的主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生机。
王栖川就像一根急速烧尽的蜡烛,长发散作风雪,肌骨碎成星点,这个神,快要死了。
“你看啊,我时间有限,我本来就要死了!”王栖川急红了脸,脸上的肌肉都在发抖,比急迫更多的,是害怕,是陈弦雨从未在一个神身上见过的害怕。
风中的声音越来越碎,王栖川连吼带着恳求,用最后的时间说道——
“我就是来兑现许诺的,但不是小草,是我自己!”
“早知六个傻逼的诡计,我就不该请你出山,不该惹你,不该让你伤成这样!”
“是我对不住你,就当赔给你的,你……你等我死后,你拿走我的神格,随便你逍遥……”
“以后你想做神就做神,想做人就做人,想做大章鱼都可以!”
“但你不要做小草好不好……”
我怕我找不到你。
最后一句话,也在风里熄灭了。
英武高大的旧神躯体,蜡炬成灰一样,轰然倒塌,散作一地遗骸,遗骸正中,原本心脏的位置,是一团金色的辉光,如死灰中的星火,温柔地呼唤着下一个归属者。
陈弦雨一肚子话骂不出来,张了张嘴,千言万语,落到唇边,只剩两个字:“……傻子。”
他没有动。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雪落在遗骸,风吹过遗骸,遗骸风化成遗骨,很快,一地遗骨也要消失了,只剩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被风吹落,从断舷落下,飘飘摇摇,和大雪一起,洒向万米高空之下的人间。
那是旧神的神格啊……总也能保护那么一两个地方吧。
赌局失败,新神降临,神权迭代,秩序崩坏,这份旧日的馈赠,该有自己的去处。
毕竟,那家伙口口声声,自称人类守护神,不是么?
至于他自己……
“那我不做小草了。”
“真是的……”
“我真讨厌你。”
陈弦雨无奈地叹气,然后转过身,做出了一个决定。
随即,他撑起身体,用尽所有力气,毫无迟疑地、从断舷缺口一跃而下。
黑天大雪中,他伸手抓住了被风吹落的、最后一根旧神遗骨。
遗骨贯穿胸腔,他们合而为一,在漫长冰冷的疼痛里,他们互相拥抱着,一起坠向人间。
那片天穹之下的土地啊,山迁海移,参横斗转,苦雨终风,荣辱盛衰,无论换了谁做主,最过无情的,总归是时间。
一眨眼,就是三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