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沙尘,越过生锈的窗框,落下一片蒙蒙的阴影。
闷热的办公室里,唯一的电扇慢吞吞地摇着脑袋,电扇已经很旧了,扇叶裹着油污,无精打采地运行在最大速。
“这破天气也太槽心了,一大早就闷得发昏。”
“老板就不能给我们买个空调吗?真把我们当牛马……”
陆续有职员放下手头的工作,跑到电扇前占坑。
“你别抱怨了,现在这世道,有份工作就谢天谢地了。”
“害,要是我还能许愿,我就给办公室许愿一台空调,受不了了,这气候。”
说话的男人扯开了领带,还是热得汗流浃背,他干脆把衬衫也扯了,大咧咧地露出膀子,他的胸前有一个形似树苗的图案,淡淡的,像是纹身,但若仔细去看,树苗的纹样正在随着他的呼吸而伸展,一片片叶子盘踞在肌肤的深处,好像酝酿着另一个形式的生命。
昏暗的灯下,树纹森森,隐晦又诡异。
他却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无所谓地听着同事们嘲笑他:“你还不如许愿彩票中奖五百万,就再也不用上这破班了。”
“谁不想啊?”他嘲了回去,“神吃供奉才给你许愿,能中五百万的彩票不知要多少供奉,我倾家荡产也就换了一瓶神药回来,给我绝症的老父亲续了个命,我哪里还有钱,总不能去抢吧?”
“好抢的都被抢完了,不好抢的也轮不到你。”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老实实工作攒钱吧。”
“要我说,这烂掉的世界,还不如当年,当年陈白衣还在的时候,我们过得多舒坦啊,全境齐心,国泰民安,哪有这群邪神殖民的机会。”另一个同事说着,一脚踹在电风扇上,试图让老旧的风扇焕发生机——没想到,吱扭一声,风扇不但没有加速,反而原地熄火了。
坏了。
众人向他投去愤怒的目光。
光膀子男人最为火大,“神怎么不好了?没有神,我爹早就嗝屁了!你要说神的坏话你别连累我们,神多伟大啊,简直是天降救星,陈白衣算什么东西,他能救我爹吗?他妈的,一个爱出风头的废物。”
“你说什么呢!”
“人都死了,有什么不能说的?”男人粗着嗓门,“也多亏他输了游戏,才让伟大神明降临,他和北十字早都可以去死了,一天天的碍事。”
在当年,诸神初临,神的雕像涌现在世界各地吸收供奉,联合国为了解决发展问题,主打一个开门迎客,还兴建堡垒,把神像保护起来,而北十字作为华夏境内最大的民间组织,广招天下义士,冲在反神第一线,用大智慧大毅力突破联合国驻军的防线,将那些蛊惑民众的神像统统摧毁。
陈白衣作为北十字的指挥官,拥有一等一的战略绘图能力,他却不肯安坐幕后,偏要自请先锋,攻打堡垒,天上投下多少神像,他就摧毁多少神像,让诸神几乎没有吸收供奉的机会。
在当时,一人一弓,风云万里,没有人不知道陈白衣的名字。
直到他忽然被流放,这个名字才渐渐消失下去。
却在人类和诸神的赌局输到0:2的时候,这个名字又被请了回来。
对于陈白衣的生平与结局的争论,在民间也从来没个停过,夸耀,惋惜,同情,唾弃,说他是英雄也好,说他是祸首也罢,这些年,大家都听了不少,听多了,耳朵也就生出了茧,同事们劝架道:“行了,别那么大火气,你还不嫌热啊。”
但光膀子的一腔火气压不下去,非要找个认同,于是他对准了办公室角落里、唯一没有来蹭电扇的新职员——“我说的难道不对吗?新人,你来评评理!”
新人执笔的手一顿,然后头也不抬,继续工作,一头纯白的发丝大概用了最好的染发剂,轻盈如羽,安静如雪,从他耳畔投下温柔的阴影,细碎地散在工图上。
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正握着墨水笔,在工图上专注绘制,笔下的线条坚韧而漂亮,一如他挺拔的脊背与流畅的肩颈线。
光膀子干脆挤开人堆,向他走去。
新人是前不久入职的,就在这间办公室里面试,领导本来不想录用他,因为他与办公室的画风格格不入:密不透风的一身长袖大衣,大热天也很怕冷的样子,爬个楼还要喘气,身体一看就不好。
而这年头,经济崩溃,人均失业,像他们这种小公司,一个扫地的岗位都抢破头,不可能录用一个病殃殃的、没力气扫地的、说不定还要公司倒贴工伤保险的新人。
但新人能力不错,面试难题都能侃侃而谈,绘图功底也十分难得,再加上他当时环顾一圈,笑着说他不会和大家抢电扇吹,领导考虑了一下,很好,办公室最珍贵的资源不用分流,就留下他了。
光膀子来到桌前:“喂,说话啊,聋了吗?我可是你的前辈!”
在前辈的眼里,新人姓陈,名弦雨,娘了吧唧的名字,说话也是低声软气的,还总是白着一张小脸,遮着过长的刘海,眼睫毛比女人还密,要真是个女人,倒也算绝代佳人,可惜是个带把的,还碰一下就要碎了似的。
光膀子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种人。
于是他敲了敲桌子,试图给新人一点前辈的威严,他的力气很大,桌上的水杯摇摇晃晃,辛苦画的图纸眼看就要遭殃。
陈弦雨不得不把水杯捧起来,抿了两口,然后旁若无人地拿出一个塑料药瓶,拧开瓶盖,倒了一把药在手心里,也没数有多少片,手一翻,头一仰,药片倒饭一样倒进嘴里,就着温水,喉结滚动,他全部吃了下去。
这才缓缓吐了口气,后知后觉似的抬眸:“你刚才……说什么?”
“吃这么多?你这是什么药?”光膀子的满腹火气只剩震惊,“给我看看,能给我爹续命不?我靠,我还想叫你跟我一起去拜丰饶神,看来你早就拜过了啊?”
药瓶被抢走了。
光膀子捏着药瓶,用地铁老人的表情使劲看了半天之后,看不懂,药瓶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外国文字,于是又掏出手机,拍照上网搜索。
似乎他确信着,如果搜不到,那这一定是丰饶神赐的、人类不曾拥有的神药。
可惜,搜到了。
百科上的信息很详细,他喃喃着读出来:“一款境外生产的止痛药……效果独一无二,副作用也很大,已经停产多年,很难买到,也不建议购买……”
“害,浪费我感情。”他失望地把药瓶丢了回来,“治标不治本,真没用,我劝你啊,还是早点攒够钱,搞点供奉,跟我一起去拜丰饶神,那可是掌管生命与健康的伟大女神,你这病兮兮的身子,拜拜她,准能好。”
陈弦雨笑道:“好啊,谢谢前辈。”
随即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才一会时间,光膀子的身上,那森森的树苗纹样就生出了几根小小的枝桠,仿佛只要一腔的虔诚与崇拜,就能滋养它,茁壮它,让它终有一天长成参天的巨树。
察觉到目光,光膀子自豪地说:“羡慕吧,在丰饶女神的信徒里,我这棵树长得特别好,见过的人没一个不羡慕我的,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供奉出来的,你如果第一次去……”
“干什么呢!”他的话被打断了,直属领导夹着公文包出现,声音比人先到,“电扇呢?电扇怎么不动了?啊?”
“你。”然后领导把两份文件甩到陈弦雨的桌上,“今天把这俩方案画了,客户下周就要看。”
“你。”领导又质问光膀子,“设计方案还没改好吗?甲方等的要骂娘了。”
“好了好了。”后者赶紧把方案递过来,脸上露着谄媚的笑容,“领导啊,听说你要搬新家了,就在神庙旁边,出门就能拜神,想想就好爽,什么时候请我们去做客啊?”
“才刚装修完呢,年底再搬过去。”
领导摆了摆手,然后飞快地收拾了办公桌上的文件,又从桌底下拖出来一个行李箱,风风火火地转身就走。
“我要陪老板去一趟喜见城,下周回来。”领导在临走前宣布道,“你们都认真干活啊,活不干完不准下班,当心老板回来搞裁员。”
“喜见城……!”
领导一走,办公室就炸开了锅。
“那可是诸神建造在海上的城市,供奉足够的信徒才有资格去,老板是去参加拍卖会吗?老板这么有钱啊!”
“那他怎么舍不得给我们装空调!”
“这葛朗台,还把公司电脑都送去当供奉了,他拜了哪个神啊?连电脑都吃?搞得我一把年纪竟然还要用手给客户画图!”
唯一的风扇资源没有了,空气越发闷热,即使窗户大开,也堆满了汗臭味。
陈弦雨默默地挪了椅子,搬了工图,离身旁的同事远了点。
但同事已经挟着一身热汗,离座凑热闹去了——不知谁打开了壁挂电视。
电视换台,走马灯花,同事们吵吵着,一个要看股市,一个要看房市,一个要看海上神府“喜见城”的旅游直播,一个要看自己心仪的女主播……
陈弦雨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拿起墨水笔。
他从前喜欢热闹,后来又厌倦热闹,而这人间换谁作主,都是熙熙攘攘不曾变过,人,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
他正要瞅瞅领导丢给他的文件,就听到电视里,新闻频道正在播报——
【下面是一则实时播报。】
【贪婪神的信徒与破灭神的信徒在某地神庙爆发冲突,为了抢夺对方的供奉,他们进行了武力火拼,半条街上的房子都因此遭殃……】
“我靠,好暴力啊。”
“等一下,这条街怎么有点眼熟。”
“好像是领导的……”
话音未落,就听到“砰”的一声,办公室大门被撞开。
领导的声音继续比人先到:“草,老婆说家里被炸了,那些狗日的暴徒,老子要赶回家一趟,你们谁能……草!”
刚走人的领导,又拖着行李箱、火急火燎赶了回来。
然后他定睛一看,电视底下,一群吗喽,根本没人在好好干活。
领导肺管子都气炸了。
但他现在没时间发脾气,老婆在电话里大哭,他急着赶去,他现在必须找人替他陪老板去出差。
于是角落里的某个人,作为唯一埋头工作、没有趁着领导不在就划水、全心全意为公司赚钱的优秀职工,被领导一把从椅子上拖了起来。
也不顾青年抽气吃痛的声音,领导直接把人推出门,推进了电梯里,“你,替我陪老板出差,赶紧的,车还等在楼下,别耽误老板的行程。”
陈弦雨:“…………”
领导和新人都离开了,办公室重新沸腾起来。
“哈哈,倒霉的新人,陪老板那个葛朗台去出差,怕只能睡车底吧。”
“不一定吧,老板去的可是喜见城!”
“那种海上神府,哪怕睡地板都能增加阳寿吧!”
同事们一致地把电视台调到了喜见城官方频道。
频道里也正在播报新闻——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渔民半个月前在海上捞起的神秘长弓已有了鉴定结果,专家一致确认!就是「浮光」!华夏境北十字指挥官陈白衣生前从未离手的武器!】
【这件传世藏品目前交由喜见城拍卖行保管,经多方讨论,决定在两日后的世界拍卖大会上进行拍卖。】
【据称,云顶神殿可能还要宣布一项重要的大事,请大家持续关注新闻频道。】
同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对新闻里惊鸿一现的传世长弓发出了阵阵惊叹。
“我第一次见到浮光诶!”
“这就是陈白衣的浮光弓?摧毁了八万四千神像的浮光弓?!”
“这谁买得起啊?”
“这要是能供奉上去,该有多大的奖励,怕是直接能一步登天了吧!”
“好想去现场看一眼啊,当年那么有名的浮光,可我根本没入城的资格。”
“我靠,突然好羡慕新人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