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见城没有机场,只有豪华渡轮往返两岸,彰显着海上神府的庄严不可侵犯。
阳光潋滟的海面上,一艘艘造型宏伟的大船,井然有序地停靠在港口。
港口正在“检票”。
渡轮是免费的,但足够虔诚的信徒才能上船,然后通过这条唯一的交通路线,进入伟大神府喜见城。
陈弦雨看完了登船限定上密密麻麻的条款。
不同神祇,对于自家信徒的“虔诚”定义都不一样。
其中破灭神的要求最恐怖,杀过人的信徒,才算虔诚。
而要求最低的是传颂神,有效供奉他三次,就是一家人了,供奉十次,还能无条件带一名随从同行。
陈弦雨想到办公室里那些被上供的电脑们,就对他的葛朗台老板产生了新的认知。
这确实是性价比最高的入城方法。
渡轮发动,载着满怀愿望的人们,驶向他们梦中的圣地。
被迫出差的倒霉新人和他的老板分坐在客舱一隅,老板低着头,一颗秃头比皮鞋都亮,他全神贯注着,拇指飞快滑动在手机上,屏幕在他的眼镜里倒映出一条条股市行情。
不逼叨的老板都是好老板,陈弦雨一身清闲,本想在船上走一走听听消息,但他坐了一路的汽车高铁,身体不堪重负,就干脆将脑袋枕在软座上,望着窗外起伏的海面,打算睡个小觉。
却想睡又睡不着,心口一圈都很不舒服,他闭着眼睛忍了一会,还是没有办法休息,他只能作罢地睁开眼睛。
喜见城的轮廓已经隐约显现在海平面的尽头。
陈弦雨望着那座海市蜃楼般的神府,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喜见城为什么没有机场?
以人类目前的文明水平,首府城市没有机场,那也太落后了,除非……
看来,他对六神受了重伤的判断,确实不错。
喜见城不设机场,是害怕飞机被反神分子劫持,坠毁或者轰炸于云顶神殿。
那是至高无上的神权象征,神殿里还居住着六位神使,作为神在人间的统治代理,一旦被炸,老脸都要丢光。
陈弦雨有一种预感,这座一夜之间出现的奇迹神府,还有更多“惊喜”等着自己。
果然,上岸入城后,他眼见的一座座建筑物,都“十分眼熟”。
广场上的橼树教堂,是从阿鲁威尔的贝尔佛斯村直接拔过来的。
城南的观星台,他在约翰山见过一模一样的。
城北的云顶天阶,来自梅尔克修道院的金色螺旋。
就连城里的小酒馆,都是从泰晤士河北岸抠过来的。
怪不得,一夜建城,如此轻松,所谓神迹,原来是个缝合怪。
陈弦雨对六神的现状有了更准确的判断。
好个王栖川,1打6,硬是把诸神都打成残废了啊,所以神的能量才不够,既无力保护他们的神府,并且在需要证明神权的地方都还扣扣搜搜,比他亲爱的老板都抠。
亲爱的老板直接带他进了拍卖场。
喜见城有自己的交易中心,但不适合高端场合,世界拍卖大会定在了一座可容纳3000人的歌剧院里举办,不用说,这座歌剧院,陈弦雨也有一面之缘。
当时他正在境外出任务,路过这座历史悠久的巴洛克建筑,本想进去看看。
但剧院大门紧闭,年久失修,坍塌了不止一处,据说还闹鬼,已经停业很久了。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还能见到重新装修的版本。
敞开大门迎客的歌剧院门口,挤满了来自世界各自的人们,其中不乏名流富豪、达官要人,但里头只有三千个席位,装不下太多人。
大部分人只能在外面看直播。
一些带足了钱来参加拍卖会的富商,因为没有入场资格,在门口忿忿不平。
陈弦雨以为老板也是来蹭商机的。
毕竟,他们只是一家连空调都配不起的小公司而已。
结果他没想到,老板竟然十分顺利地带他入了场,不但入了场,还入了二楼的贵宾席。
然后老板自豪地点了根烟:“那群傻逼,根本不知道供奉传颂神的好处。”
原来如此。
陈弦雨也笑了,三千个席位,六神瓜分,每家手里,就五百个位置。
对于主司力量、生命、财富、智慧、幸运的神祇而言,信徒太多,人多粥少,根本不够分的。
对于主司魅力的传颂神来说,谁想要就给谁吧。
因为魅力对于普通人来说,并不是太强烈的欲望。
在只能选择一个神去专心供奉的前提下,传颂神的信徒就很少很少,老板身为虔诚的信徒,在供奉了一堆电脑、、又把自家儿子的游戏机也供奉上去之后,不知怎么的,竟然好像让传颂神十分高兴。
传颂神的神像发出了剧烈的白光,奖励给老板的,就是一张千金难求的拍卖会贵宾票。
贵宾席的待遇确实很好,老板高兴地喝上了珍藏级的红酒,然后很快就举着酒杯当社牛去了。
陈弦雨知道,老板此行的目的是给小破公司拉投资,至于竞拍什么东西,葛朗台是绝对不会掏钱出来的。
陈弦雨一个人留在贵宾席的隔间里,他身前的桌子上,摆着上好的果盘和酒水。
他习惯性地伸手向酒瓶,到拿起杯子的时候,才顿了顿,手势一转,拿起了一杯喝起来和白开水估计也没什么两样的冰川水。
一把药片下肚,拍卖会就开幕了。
“感谢各位朋友的到来,在这座美轮美奂的歌剧院里,我们迎来了第一届世界拍卖大会!”
“首先有请我们的影帝——朴世青、朴先生为我们进行开幕剪彩!”
在主持人的热烈欢迎中,只见一个穿着高定西服顶着一脸浓妆的男人,在满目的闪光灯里,隆重登场。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青青!”朴世青挥手微笑,然后夹着嗓音,开始输出废话,“在这个万众期待的日子里……”
陈弦雨抽了抽嘴角。
影帝。
从前可没这号人物。
他拿出手机搜了搜,他没猜错,朴世青是近两年才冒出来的影帝。
同时,也是传颂神的信徒排名里,名列第一的人。
不知供奉了什么才换来这世上最强的魅力,陈弦雨想了想,倒也想出几个荒唐的可能性。
剪彩仪式完毕后,朴世青顺便宣传了一波他的新剧。
“我的新剧《白衣魔鬼》正在筹备拍摄,请大家多多支持!”朴世青渴望的目光投向二楼的贵宾席,估计是想拉几个金主给他投资。
背景的幕布上,展示着这部剧的海报与宣传语。
[白衣魔鬼,朴世青主演,讲的是陈白衣充满耻辱的一生。]
[当魔鬼穿上神圣的白色,他就不是魔鬼了吗?]
[当失独的母亲许愿生个孩子,却被他一手打碎了神像。]
[当可怜的丈夫需要找回爱妻,也被他一手打碎了神像。]
[他叫嚣正义,却让无数个家庭深陷在痛苦里。]
[他白衣底下,是魔鬼的灵魂,他和北十字就像毒瘤一样扎根在我们的时代。]
[最后,慈悲又伟大的神明看不下去,终于出手消灭了这个邪恶的魔头。]
……
很好,说的没错,非常政治正确。
看来,这个时代,还会有更多的“朴世青”出现。
陈弦雨垂下眼睑,手指在桌板上散漫地敲着,他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他的心力从来不会耗费在这种地方,接下来的拍卖会端上什么,他其实也不多在意,他在意的,是怎样从内部瓦解六神的势力。
信徒众有几何?分布如何?实力如何?背后的财力、物力、武力又有几何?
比起竞拍品,陈弦雨对场上这些名流富豪们的兴趣更大。
要不是他身体状况实在不好,他也想和老板一起出去当社牛。
而非像现在这般,看似漫不经心地坐在这里,却在费劲地算计着,这群神的贵宾们,他们对神的需求,他们的真心与虔诚,究竟有几分?
这时,老板回来了。
老板红光满面,哈哈大笑,看来,谈成了一笔投资。
老板的眼光确实很好,传颂神,供起来轻松,竞争压力约等于零,传颂神虽然不会直接给予财富力量智慧等等强大的东西,但会给予魅力,一种间接的,用好了才有用的东西。
一个小破公司的秃头老板,金字塔的中下层,用好了他的魅力,也能在名流云集的场合,征服一众大佬。
陈弦雨象征性地给老板鼓了个掌。
老板怕是不知道,神,真的不是好东西。
供过头了,人就会失去人格,成为神的一部分。
传颂神必定也给老板打上了标记,标记恐怕已经很深了,每一次利用神赐的魅力,每一次就是在拿人格饲养神的标记。
当标记完全占据人体,人就不是人了。
陈弦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老板,什么时候给他泼一盆冷水,现在泼他会不会扫兴……还在犹豫的时候,老板就发话了。
“小陈啊,你也是出差辛苦。“老板表扬他,“平时工作呢也优秀,做事呢也很认真,我想着回去提拔你当个小领导,怎么样?现在公司有投资了,回头再招一波人给你管管,再给你们装两台空调。”
陈弦雨:“……”
“不用了。”他说,“这份工作我可能干不太久,谢谢老板。”
老板很是遗憾:“你再考虑考虑啊,现在工作不好找,我刚才出去转了一圈,世界100强都在裁员呢,现在他们的招聘要求可高了,没有被神赏赐过高额素质能力的,都不要呢!”
老板巴拉巴拉说了一堆,还在试图把优秀的员工留下来。
陈弦雨的思绪却回到了他15岁时的某个午后。
他记性很好,过去的一切他都记得。
那一年,他和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晏升,在一个民间小组织里,齐心协力,攻打神像,热血少年,十分畅快。
就如老板此刻问他要不要升职一样,晏升当时也问他:“你要当我们的老大吗?是众望所归没错啦,只是……”
陈弦雨不喜欢坐高位,而晏升惯爱名利,一直都渴望当老大。
作为朋友,理应成全对方。
但陈弦雨说:“没错,我要当。”
他不会让晏升知道,有一个晚上,他夜入孤巷,循着香火的痕迹,找到了一个隐藏的神像。
他毫不犹豫打碎后,才在昏暗的楼道里,看到一张老泪纵横的脸。
男人老来得子,孩子却患了绝症,男人用一生积蓄搞来供奉,准备许愿救救孩子。
15岁的陈弦雨,第一次打碎了一个家庭的希望。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啊啊啊啊……”
男人撕心裂肺的痛苦彻夜回荡在他的耳畔,这种恨意,不是谁都可以承受的。
恨也恨的没错,他们为了大局,确实伤害了无数的“小我”。
晏升只看着光明,只羡慕光明,只想沿着他大学者父亲的足迹,走到光明最灿烂的地方去。
从未想过,光明背后的阴暗、残忍、罪孽、因果。
陈弦雨决定自己来背。
15岁的少年,给自己取名“陈白衣”,他要走到高位去,要让这个名字铺满八万四千里的征途,替朋友去把一切都揽下来,直到最后,他把胜利的果实,送到渴望它的朋友面前。
荣誉也好,污名也好,陈弦雨素来不在意。
他只在意他孤独的少年时代里,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所以被误会也没关系,在胜利的路上,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他来,就很好。
“接下来,我们要拍卖一件稀世珍藏,它来自……“
拍卖主持激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件压轴的收藏品出现了,陈弦雨抬眸看去,瞳孔有一瞬间的凝滞。
红布被掀开。
透明的防弹保险盒里,静静躺着一把武器。
这是一把由举世罕见的薄月金属打造的、5.6英尺长度的长弓。
长弓显现的那一刻,整个剧院都发出了惊叹。
浮光。
陈白衣生前从未离手的长弓。
他18岁那年,升任总指挥时,组织奖励他的武器。
那是他纵横四海的前半生。
是他一力摧毁八万四千神像的证明。
也令他无法不想起他和晏升并肩作战的岁月。
晏升很喜欢这把弓,但用不好,这么大的弓,没有足够的臂力根本拉不开。
就算拉开了,没有足够沉静的心境,也射不准。
到如今,心境尚在,力气却散无踪影。
陈弦雨自己也拿不起了。
风云万里又如何,废人的身体,长年的病痛,他已经再也拿不了重物了。
所以,物归新主,也没什么所谓。
陈弦雨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有那么片刻的惋惜,很快他就收回了目光。
“1000万!“
朴世青喊出了第一个叫价。
对于急需金主的新晋影帝来说,如果能拿着陈白衣自己的弓去饰演这个角色,无疑能给新剧增加巨大的流量。
“2000万!”
人群里,第二个叫价。
“2500!”“3000!”“3500!”
……
富豪们的叫价持续着升高,神的信徒渴望得到这把弓,献给神,获得天大的褒奖。
而反神的人们,也渴望这把弓,陈白衣死了,精神却永存,他们需要再出一个英雄,重建北十字,把神都打跑。
尽管,这支势力目前十分薄弱,甚至隐于人海,但陈弦雨观察下来,在座的名流们,并非全是忠诚的信徒。
他其实也是期待着能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如果能看到北十字的故人就更好了。
这么想着,他甚至撑起身子,居高扫视。
报价到了8000万,还在不断飙升。
大声叫价的人们,他一个一个看过去,不认识,不是,没见过,不是,看不像,不是……
直到一个报价从幕后传来,如一声炸雷丢进了场里。
“20亿。”
幕后的声音嫌弃地报了个价,好像和这群人竞拍同一个东西,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
陈弦雨:“…………”
这个是了。
他确实瞬间就听出来声音主人是谁了。
老熟人……也不算老熟人。
要说讨厌的话,还确实有几分讨厌。
就不能在“陈白衣”活着的时候把20亿甩他脸上买走他的弓吗?
要知道,锻造用的金属,虽然稀有,全境难求,但也远远不值20亿那么贵。
这钱给他,他能买一二三四五六块金属,把十八般武器全部打造一遍了吧!
“真是的。”
陈弦雨扶住了额头,并不想直视平地丢雷的某个故人。